三道溪,位于我的故乡九畹溪,隐于一道峡谷之中,流自花桥的老林河在此汇集。徜徉溪谷,心有天高,鸟瞰山水,九畹溪汩汩流淌着,右有圣天观高耸入云,左有吊泉水喷涌若练。正因为溪谷两岸悬崖陡立,路人须绕河道趟三次水才能抵达彼岸。春夏涨水,深处齐腰,水流浪急,令人胆怯。即或秋冬时令,溪水干涸,水深过膝,但流速不减,威风依旧,三道溪就成了行走中的一道险隘。
三道溪虽是险隘,成年人却无所畏忌,它只欺得住老小妇孺。
要么,提前走纸坊河,或有木桥,或有跳石,或趟水而过,再爬上峨眉山的偏岩子,从三道溪山顶一条悬崖栈道翻过去。
要么,由家人护送或请熟人帮忙,一道、一道,趟过三道溪,相比去翻山,取直走弓弦,虽说有风险,却走了近路。可是,没人护送或没人帮忙呢?独闯三道溪,一般人没胆量,甭说老小妇孺,只得绕道翘旱。因此,溪边总有人徘徊,是走三道溪,是翻偏岩子,或去或从难以定夺,三道溪实是路人的一块心病。
我也概莫能外,亦为三道溪苦恼过。小时候跟着母亲去东阳看家公,父亲有空时就送我们趟过三道溪,然后走到芝兰榔树店姨妈家吃中饭,再由表哥或接或送走去东阳巷子口。倘若父亲出门忙事情,我就和母亲走过干溪沟,路边找个地方坐等熟人,我们知道三道溪水势凶险,只能选择从纸坊河涉水,翻越陡峭逼仄的偏岩子。秋冬也有水浅时,纸坊河搭有木桥,浅水区或有跳石,母亲小心翼翼带着我过桥、爬坡、翻山;遇到溪里涨水,就坐等过路的熟人,求他顺路带我们过去。
有时左等右等不见熟人,母亲就让我去求一位远房亲戚。远房亲戚就住在溪边坎上,大名叫做王合盛,论辈分我喊他姐夫哥,他尊称我母亲为“二婶”。他是一位水性超群的热心人,身材伟岸,性格直爽,一说话一对酒窝儿,给人感觉是和蔼可亲。
我顺溪边小路走去,远远望见他坐在门口吃饭。我不好意思喊他“哥”(他的大儿子——屈原扮演者王群海是我初中同学),就对着他大声说:您在吃饭啦!他回头看我一眼,也不问我缘由,丢下碗就往溪边走,见了我母亲先请教,然后走到水边蹲下来,双手十指紧扣环在身后,环成了一个平稳的窝,我母亲就屈膝跪在那窝上,双手轻扶着他的肩头,随着他的步履晃到对岸。
我本想自己涉水过去,卷起长裤子,脱掉一只鞋,开始脱袜子,袜子刚上底,袜口缝有绦子绳,防止袜子往下落,绦子绳系了死疙瘩。等他趟水回来时,我还在吭吭地解,他笑出两酒窝儿:还是我送你吧!话落伸出一臂长胳膊,拦腰一把抱住我就走,我是个粮食口袋吗?我赶紧喊道:鞋,我的鞋!他回身走几步,一手拾起我的鞋,哗啦啦趟水而去。
其实,我是很想走三道溪的,偏岩子那栈道太难爬了。可是,母亲万万不敢走,即便有熟人背她也不敢,她怕失足落水自讨没趣。
我七岁那年 “贩桃子”(私自出走),只身独闯三道溪。面对汹涌的溪流,我试了试没敢下水,就在溪边徘徊不前,幸亏来了一队赶溪(放木排)人,我选择了最后那个盘嘴胡,他长得很像我的表哥,我开口请他带我过溪。盘嘴胡满脸狐疑地盯着我,连问了我三遍:是大人派你去的?我虽然只身一人,但扛着一把烟(捆成长把的烟叶),声称去东阳接家公。盘嘴胡半信半疑,他一只胳膊挎着背筐,一只胳膊挎着我,把我带过第一道溪。我跟着他向第二道溪走去,走着、走着他回过头来,大声呵斥道:你不是贩桃子吧?我日白不打草稿,赶紧说母亲派我去的!他似乎不大相信,一边走一边嘀咕,当挎着我走到第二道溪中间时,他停住脚质问我:你说句实话,是不是贩桃子?你若是唬了我,小心我把你扔水里!我怕他扔下我,大声回答不是,死死扳住他的肩膀。溪水在脚下呼啸而过,我心里想象着落水后的画面,是咕嘟嘟喝一肚子水,还是骨碌碌顺水漂去?幸亏盘嘴胡再没起疑心,他把我挎过第三道溪,将我一下子甩在岸边,拿指头点了点我:你若是日白,给我放小心点儿!
一晃就到了1970年代,一条公路蛇一般游进三道溪,顺偏岩子一侧凿壁而过,一直通往纸坊河对岸,穿越龟包下面的滚水坝,再顺溪边蜿蜒远去,直达九畹溪电站。再后来,九畹溪漂流兴起,这条公路拓宽、加固、黑化,成为一条旅游通道,也成了九畹溪人的出山之路。
时光宛如溪水,滚滚流淌不息,一转眼就过去了好多年,三道溪的过往却在我眼前回放。每次驱车回故乡老家,行至三道溪绝壁下,我总要在吊泉下停下来,掬一捧山泉洗洗风尘,喝一口山泉润润喉咙,然后站在公路边打量,高耸入云的绝壁,幽深莫测的溪谷,鱼儿在潭水里游弋,鸟儿在树梢上鸣唱,一朵白云从圣天观飘过,再现当年穿越三道溪的情景。
耳边仿佛响起盘嘴胡的呵斥声:你说句实话,是不是贩桃子?
现在,我说句实话:就是贩桃子。
我七岁贩桃子,寻着电杆、凭着记忆,不知家公姓名,沿途打听路径,跋涉几十里山路,太阳落山时终于扑在家公怀里,苦累加上委屈嚎啕大哭。尔后,母亲风尘仆仆赶到,扬起手里的竹竿就打。
第二天,我和母亲接回了家公。回家的路上,母亲不停地盘问我:你是怎么过的三道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