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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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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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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饼

在我的故乡九畹溪,芝麻饼子称作“麻饼”,过年给娃娃压岁,婚嫁日用作喜饼,麻饼因此精贵。娃娃之年,倘若麻饼得手,指定是有喜事,难掩内心激动,浅浅地咬一口,舍不得嚼,舍不得吞,那饴糖甜呀,那芝麻香呀,那饼子脆呀,令人欣喜,没齿难忘。

我小时颇有口福,过年总能吃上麻饼。记得,母亲把麻饼塞给我,让我坐在椅子上吃,说这样吃才甜才香,还要我用手掌接着,一颗芝麻都不能落地上。

我不想坐享美食,芝麻落地上有鸡哩。我小心翼翼举着麻饼,跨过门槛走向天井,刻意向伙伴们炫耀。随着我的出现,我的那些堂兄弟们瞬间鸦雀无声,一双双眼睛直勾勾盯着我,准确说是盯着我手里的麻饼,我明明听见有人吞口水的咕咚声。

母亲奔出来刮我一拐包,看着天井里那些饥渴的眼神,长长地叹口气进门去,再出来手里端着一只碗,碗里是切成小块的麻饼。

天井屋里过年,只有我家有麻饼,你想买要去供销社,而且要论“筒”买,一筒就是十个,多少有点儿欺客。何况,去了供销社不一定有钱,有钱不一定舍得买一筒。我们家并不是有钱,也不是去供销社买一筒,要买我母亲断然舍不得。

麻饼是我的大舅送的。他在东阳食品加工厂当师傅,也就是打麻饼的师傅,逢年过节总买些回家,也必定会给我家送一筒。一筒十个麻饼,我们家五口人,正好每人两个,每当那时,我们眼巴巴等着分食。父亲吃掉一个,喝下一杯烧酒,然后说“吃饱了”,取了柴刀径直出门;母亲说她“牙疼”,把剩余三个再分,兄弟三人每人到手三个,我们立马变成“富翁”,一个个高兴得跳起来。

大哥二哥大我五六岁,他俩向来合谋欺骗我,麻饼一到手就藏进衣袋,转眼对我说长翅膀飞了,要我给哥哥分一个,说你一拃长吃得完三个?又说你不学孔融让梨哒?再说正好三一三十一,说完他俩动手动脚。

我也不是傻子,虽不懂“煮熟的鸭子飞了”,也不会算“三一三十一”,但我认定孔融没有让麻饼,再说我只有一拃长吗?他俩肯定是打我的歪主意。我连忙护住麻饼,朝灶房大声喊母亲。

母亲从灶房走出来,严厉呵斥他俩几句,做出刮拐包的手势,然后把我按坐在门边椅子上,她在灶房里忙碌看得见。

我忍受不住麻饼的诱惑,掏出一个轻轻咬了一口,生怕把麻饼咬疼了。

大哥二哥在一边窃窃私语,他俩的衣袋鼓鼓囊囊,麻饼的形状隐约可见。

大哥骑在门槛上,做一个手枪瞄准手势,连声呼喊我的乳名,说,我帮你咬个月亮弯弯儿,那月亮弯弯儿可好看哩!

二哥比大哥狡猾,他做个马马子脸让我看,说,莫听,大哥骗你哩,月亮弯弯儿有什子好看?我帮你咬一朵花儿!

什么月亮弯弯儿,什么一朵花儿,我才不上当哩,拿我当三岁娃娃吗?要咬你咬自己的麻饼!我一口气干掉一个,感叹麻饼真是好吃。剩下两个打算一天干掉一个,可过了一会儿没忍住,自己打了自己嘴巴,又一口气干掉一个,还有一个也没等到天黑,终是舍不得吃完,一小口、一小口吃下,掉在地上的几粒芝麻,我拿脚轰走花母鸡,一粒粒捡起来吃了,吃得津津有味,吃得意犹未尽。我想,三个麻饼太少,我要吃一筒!

吃一筒的机会来了,机会总是留给有想法的人。翻过年去,正月初六,我的表哥也就是我大舅的儿子娶媳妇儿,大喜之日岂能少了我?正月初二成行,父亲送过三道溪,我跟着母亲去了东阳,母亲为喜事忙得团团转,我就和表弟在四处游荡。

表弟小我几个月,生得黄皮子寡瘦,说话带有挑战,有点“仗势欺人”。他向来以“地头蛇”自居,把我当作外乡人,动辄命令或要求我,睡觉他老蹬我屁股,吃苕他总要吃大头,因此一言不合双方动手。

打架他是我手下败将,但他有个弥补的诀窍,那就是找我母亲告状,母亲就奖赏我几拐包。因此,我不得不选择新战术,把他引到稍远的沟里玩,这样我可以骑着他,他想告状也来不及。

那条沟是条干沟,沟里尽是泛黑的燧石,燧石可以引火燃烧,我俩用包谷叶干树枝生火,在沟底生起一个火炉,架上土豆、红苕或柿子烧烤,然后吃得不亦乐乎,糊得分不清鼻子嘴巴,两人玩得乐此不疲,喊吃饭都不舍得走。母亲心生一计,高喊“吃不吃麻饼呀?”我一听拔腿就往屋里跑,把表弟远远甩在身后。

“吃麻饼”却是母亲哄我的话,作用相当于那句“狼来了”。可我是一个认真的人,尽管那时我还是娃娃。我回屋没得到麻饼,哭着拒绝端碗吃饭。母亲笑我“背着猪脑壳找不到庙”,她只是问我们“吃不吃麻饼”,并没说回来就有麻饼,说罢去大门外找竹条。大舅见状,就把我揽过去劝说,又找来两个柿饼,外加两个核桃,说麻饼晚上才背回来,等明天接来新娘子,一定给我一筒!这样,我顺梯子下楼,含着泪开始吃饭,边吃边看着大舅,心里说,说话要算数!

第二天是表哥的大喜之日,天公作美下了一夜大雪,天地白皑皑浑然一片。终于,从山巅的松树林里,传来乌央乌央的唢呐声,还有咣当咣当的锣鼓响,一列接亲的队伍冒出来,穿过白雪覆盖的山坡,越过水汽蒸腾的干沟(我和表弟点燃的火炉还在燃烧),缓缓地走动着,白雪皑皑中,是那样显眼,红箱子、红脚盆、红铺盖、红嫁妆,映红了半边天。

好一通热闹过后,主家面谢前来贺喜的亲朋好友。我的大舅穿着一新,端着一个红漆大礼盒,挨个儿道谢:大人一包香烟,娃娃一筒麻饼。发到我名下时,大舅愣了一下,我两手早已张开,期盼我已经期盼好几天也是他承诺过的一筒麻饼到手。没想到他却散开包装纸,从中拣出两个麻饼递给我,我脑壳轰的一声炸了,伸出的双手不知是怎样缩回来的,反正是我一跺脚一下子就蹿到了门外,顺着门口雪泥交杂的大路狂奔而去。

后来我才弄清大舅的用意,他并不是舍不得一筒麻饼,何况我是他的亲外甥,他是觉得别的娃娃是客人带来的,吃过宴席就要离去,而我是自家(姑姑的儿子)人,吃过饭也不会回去,没必要捧着一筒麻饼。我的大舅呀,您哪里知道娃娃贪婪的心思?更何况您的外甥是个要面子的人!

我置气出走,可大雪封山,又不认识路,能走多远呢?我的表哥迅速追上我,把我抱在怀里好言相劝,又让我骑坐在他脖子上,直接驮进了他的新房。我端坐在新床上,有些诚惶诚恐,他和新娘子护着我,一人塞给我一筒麻饼,还加上一把糖果儿。新娘子当即撕开包装,将麻饼在火上烤热后喂我吃,我觉得那是天底下最好吃的麻饼,好香呀!好甜啦!

时光一晃,好多年过去了,表哥已经年迈,表嫂早已病逝,可那好香好甜的麻饼味儿,至今还在我的感觉里回味。

如今,时代不断进步,生活紧随变化,娃娃们有许许多多好吃的东西,我也给娃娃们买过许许多多好吃的东西,其中自然少不了我魂牵梦萦的麻饼。因为,麻饼是我童年的回忆,少不得隔三差五品尝一下,竭力搜索儿时的记忆和味道。

虎年腊月二十六,我去二哥家看他,带了辞年礼物,另买了一筒麻饼。

多日没见,交谈甚欢,叙往事,说童年,说着说着就说到麻饼。

我打开那筒麻饼,取出一个给二哥,你不是要帮我咬一朵花儿吗?今天你咬给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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