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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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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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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耿兄弟

我翻出他的手机号,想了想还是关了,我想给他一个惊喜,谁让他是我的耿兄弟呢?

我的耿兄弟并不姓“耿”,姓“耿”的人也不一定耿直。

我的耿兄弟名叫刘宜首,“耿兄弟”就是他喊出来的。

起初,我不知道什么意思,因为他动辄说“我的耿兄弟”。我就问他:“耿兄弟”是什么兄弟?他腾地站起来,忽的一把抱住我,眼泪都下来了,满嘴酒气地说:“耿兄弟”就是你呀?砍得脑壳换得气的兄弟!

谁跟你砍脑壳换气?

我的耿兄弟家住刘家坪,一个三县交界的偏僻山村,过去曾是兵家相争之地。“坪”其实是个老高山,爬上山巅,一览众山小,但凡下雪雪必存,海拔不逊乌云顶。不然,也没有这七弯八拐的盘山公路。

我没去过刘家坪,但,鼻子底下是大路。如今公路到村入户,走哪到哪在哪分岔,刘宜首无数一次给我“导航”,无数一次接我们去玩,说山上凉快、六月间还要盖被子;说雨后天晴景色美,蓝蓝的天空、白白的云朵,一伸手可以薅一朵;说家家都是农家乐,户户装有太阳能,清一色的烤火炉,腊肉挂满一火垄;说春天盐菜扣肉、包谷面蒸蒸肉、腊蹄子煮洋芋果果,自己喂的粮食猪,飞上树的土鸡子,园田里萝卜白菜、南瓜黄瓜、洋芋红苕、元藿魔芋,想吃啥吃啥,保证没打农药,保证没撒化肥,保证……

他保证了一大串,只要是进城来我家,只要电话一接通,总少不了这些话,说完这些话接着邀请,口气是那样的诚恳,要我们上山去玩几天,铺睡不好空气好,吃货不好……说着说着,就说起我的“恩”,说如果不是我的耿兄弟,哪有他刘宜首的今天!

我努力回忆我的“恩”,想起来不足挂齿,心里却有些舒坦。

那时,我在单位是个小角色(我也一直是小角色),当个股长还是副的(后来终于转正),无权参与评标、开标,无权参与审查、拍板。但小角色也有大作用,甭管你大工程、小项目,“准建证”出自我手,也就是说最后一关由我把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我不开那张象征权威的纸,你动工就涉嫌违法。所以,那些势利、精明的包工头儿,对我也是毕恭毕敬,有时还趁我不注意,塞包红塔山在我抽屉里。

那天中午下班,我从一个工地经过,碰见了我的耿兄弟(那时还不叫耿兄弟),他正躺在工地大门口哭诉,原来他在那个工地做小工,不小心从二楼脚手架上掉下来了,幸亏骨头没有受伤,但后背擦破一大块,红赤赤的特别显眼。包工头八个不耐烦,把他推搡到大门口,一脚踢在他身上,骂一句“你给我滚!”接着又呵斥道:你影响了我的工程进度,工程损失你赔得起吗?

那时的工地用工很乱,大小事包工头说了算,欠薪基本上是常态,无薪也不算稀奇,做小工从不兴签合同。刘宜首白做了四十一天零两个半小时的小工,没有功劳有苦劳,没有苦劳有疲劳,一分钱工钱没到手,就从二楼掉下来了,所幸没有出人命,别说是医药费,连句安慰话都没有,就落一句“你给我滚”,“刘宜首”也没留一手。

包工头踢出一脚时,正好被我看见。包工头是认得我的,曾经塞过红塔山,一下子跳起来,跑步到我面前,满面笑容地说:股长,中午一起吃个饭!

我正要回家吃个饭,可你,人从脚手架上掉下来了,后背都擦伤这大一块,大小也算工地上的事故,人躺在地上还没起身,你居然“中午一起吃个饭”,吃你哈欠的饭!我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地上的刘宜首说:这兄弟受伤了,你怎么不惹呀……

就是这件事,刘宜首所说的“恩”,让我俩成了“耿兄弟”。

刘宜首说,没有耿兄弟仗义执言,他铁定是流浪街头,说不定早就饿死了。

因为我一句“这兄弟受伤了”,包工头听见“兄弟”两字,误以为刘宜首是我兄弟,当即给刘宜首赔礼道歉,把他从地上扶起来,又是拍灰又是安慰,一个劲儿责怪他“不早说”,当即收回了那句“你给我滚”,亲自护送他去医院弄药,回工地后安排他去开卷扬机,人坐在棚子里,太阳晒不着,下雨淋不到,工资日清月结,加班额外给补助。

办妥这件事,包工头很得意,专门找到我“汇报”,说您的兄弟就是我的兄弟,都是兄弟了还不照顾好?临走从皮夹克里掏出一条红塔山,做贼一般往我抽屉里塞。

我没说一句废话,准确说没吐一个字,既不言明刘宜首与我无干,我们本来就不是“兄弟”,也不为那条红塔山说光面子话,那时吃吃喝喝属于小事。下班路过那个工地时,我撕开那条红塔山,留下一包自己抽,剩下的几包全扔给了刘宜首他们。

转眼就到了年根儿,好像是腊月二十四,刘宜首提着一个蛇皮口袋,岔路口跟着我上了楼,说是给我们两口子辞年。

他是个“自来熟”,进门没一点拘束,连鞋都懒得换,好像我们原本就是兄弟,他给我喊“耿兄弟”不说,还给我妻子喊“宜平姐姐”,也不知他从哪里打听到的,居然说和她是“平辈儿”,都是“宜”字辈儿的人。

我的妻子姓张,大名叫做张宜平,独生子女,宜昌市人,祖籍安徽,乡下没亲戚,更没有同学,和刘宜首八竿子打不着。

可是,我妻子耳根子软,听不得滚烫的言语,一声“姐姐”心就化了,姐姐就姐姐,正好没弟弟,一个喊得亲嫡嫡的,一个答应喂喂的,好像本来就是亲姐弟。

既然如此,我只能默许,但不能让步,喊归喊,说归说,原则不能含糊,我虽说不是领导,但我是国家干部,一碗饭必须吃长远,不能随便受人之礼。因此我立下和刘宜首交往的规矩:山货可以收,不能涉及钱。但凡刘宜首拿来的山货,比如腊蹄子、土鸡子、鸡蛋、菜蔬什么的,拒之门外也不够意思,总得给他留足面子,但要作价以物易物,也就是礼尚往来,只当乡下有个亲戚。比如,他拿来价值一百块钱的山货,务必回他两百块钱的礼物,这是原则,不能含糊,否则断交。

俗话说,有的朋有的,狗子咬丑的。世上酒肉朋友多,何况无亲无故,真朋友、耿兄弟,那是萍水相逢、淡水之交,不以势利为基础,友情体现在困难时,倘若一方遇到什么难处,另一方则主动出手相助,且不论斤两几何,那才称得上“耿兄弟”。

随着那栋楼的竣工,包工头去八河口揽了工程,八河口不属于我的“势力范围”,刘宜首就没有卷扬机开了。记得刘宜首来过我家,和他“宜平姐姐”诉苦,说不好意思找我帮忙,又说要赶回刘家坪农忙,打工挣不到钱是小事,误了田里收成那是大事,说罢匆匆忙忙走了,没耐心等着吃中饭,也没等到我下班,去凤凰山坐班车走了。为他的“失业”,张宜平一个劲儿责怪我,说我为吗儿不关照她弟弟宜首?一口一个“姐姐”那是白喊的?你随便给哪个包工头打个电话,工地上多一个少一个人算个吗儿?何况宜首还是你的耿兄弟哩!

于是我就存了心,等他再进城给他帮忙。张宜平说得对哩,他是我的耿兄弟。更何况,帮助别人就是帮助自己,我找人帮忙是举手之劳,随便哪个包工头,要他收一个小工,又不是提拔当干部,张张嘴的事。

可是,刘宜首一走就没回城,一直到过端阳他才来了一趟,而且急忙慌张的,好像有人在撵他,放下蛇皮口袋就要走,说要去加油站排队加油。

他的“宜平姐姐”哪能让他走,热心留他吃中饭再走,炒了好几盘菜,摸出一瓶好酒,催我赶快回家。我俩喝酒吃饭前,张宜平已收拾好回礼,大包小包一大堆,上桌端起杯子敬酒,刚说了句“我敬你”,突然想起刘宜首要骑车,呼啦啦收走酒瓶子,白酒换成了饮料,给刘宜首添上一碗饭,一个劲儿给他碗里夹菜。

饭后她送刘宜首下楼,带着一袋蒸熟的粽子,两人有说有笑,楼梯间回声响亮。我在窗口看了看,他俩站在楼下话别,说了一蛇皮口袋客套话,临走还握了一下手。然后,弟弟骑上摩托车呼啸而去,姐姐边走边回头依依难舍。

我本来给他找好一个工地,包工头是我一个熟人,财大气粗满不在乎,说安排个小工算个球?还用您股长亲自出面?一开年叫他直接上工地,吃食堂住工棚,我给他安排好,工资按熟练工开行不行?这还不行?我代刘宜首谢了,又给刘宜首打电话,他在电话里说了一百句“谢谢”,又说想来工地上看看,顺便给她的“宜平姐姐”辞年。可是,到了腊月二十几,疫情来了,封城、封工地、封公路,刘宜首想来也进不了城,进了城也没有活儿干,我这个忙算是白帮了。刘宜首好像知道我的心思,他在刘家坪给我打电话,说还是要感谢耿兄弟帮忙,又说狗日的新冠真烦人,这要耽搁好多人做事,不过他待在山上停当,城里出门都要戴口罩,鼻子嘴巴蒙在里面,戴口罩出得赢气吗?又问我,他在工地上做工,不戴口罩行不行?若天天戴口罩,那要好多口罩,怕是几个工钱都不够买口罩哩。最后他表态说,还是待在刘家坪好,也不怕狗日的新冠,山上不需要戴口罩,出气都比城里顺畅些。

一晃过去三年,疫情起起伏伏,工地断断续续,都不是很顺利。刘宜首再没进城打工,就待在刘家坪过生活,和张宜平倒是联系频繁,偶尔也给我打电话,话不投机半句多,说的都是过生活的事,说他今年喂了三头猪,散养了一群土鸡子,板栗核桃可以收几百斤,还有岩屋里十几桶蜂子,几亩田的马尔科洋芋等等,不过还是想出门打工,出门打工人要舒服些,睡觉没人打扰,吃饭不用洗碗,票子揣在荷包里巴适。我说理解耿兄弟,又帮他算大账,如果说论收入,种田不比打工差,只不过要吃苦。我又鼓励他吃苦,先苦后甜例子很多,集中精力搞好经济作物,有了钱打不打工不打紧。他在电话里答应好好的,再没提过进城打工的事。不过,到了年根儿他总要来一趟,骑着摩托车,风风火火的,说来看他的“宜平姐姐”,来时一蛇皮口袋山货,回时也是鼓鼓囊囊一蛇皮口袋,都是张宜平筹办的回礼,搞得他俩像亲姐弟一般。去年过端阳,刘宜首给我打电话,问今年划不划龙船,划的话想来看龙船,顺便看看他的“宜平姐姐”。打完电话,我给张宜平背书,张宜平听了好高兴,赶忙把电话打过去,说要来弟弟弟妹一起来,戴口罩就戴口罩,待在城里玩几天,陪他们去凤凰山、坛子岭、泗溪玩一玩,泗溪刚修了绝壁栈道和玻璃吊桥,就看你们两口子有没有胆量。你一句我一句,两人说得不断线,好像单位开电话会,又要刘宜首骑车稳当些,嘱咐刘宜首戴好口罩,人多的地方莫往拢凑,进城后陪他去做核酸,去景区要查健康码。又问需要吗儿她去买,比如衣服、鞋子什么的。开完电话会,满屋转圈儿,显得六神无主,急急忙忙往超市跑,还问我该不该去趟宜昌,早点为宜首做些准备。第二天下班路过波司登店,趁着反季节促销,给她弟妹也就是刘宜首妻子买了一件长羽绒大衣,天蓝色带貂皮毛领,打折后九百八,说这个数字吉祥,六百六不也吉祥么?除了刚买的衣物,又七七八八收拾一大包,单等着刘宜首两口子大驾光临。

大端阳那天,城里大多放假,龙船加紧划,粽子已蒸好,胆大的都戴着口罩去江边看龙船。将近中午,刘宜首“一口子”骑着摩托车来了,在江边找到了他的“宜平姐姐”,带来一蛇皮口袋山货,两只捆着腿的土鸡子、一块二道座子腊肉、两罐子蜂糖,还有豆豉、炸广椒、干洋芋片等。张宜平很高兴,给我打电话,要我回家陪宜首吃中饭,我说宜昌来人了,领导安排我值班,只能晚饭陪耿兄弟。张宜平就在电话里麻烦我,说你这个人这吗儿不够意思,不等我解释她就挂了电话。等我晚上回家,刘宜首早就走了,并且一到家就给我发来语音,说谢谢耿兄弟热情款待,还谢谢“宜平姐姐”有心,给他伙计买的波司登穿着真合适!

时间过得飞快,一晃就到国庆长假,刘宜首在山上给我和刘宜平分别发来语音,说入乡随俗,说男进女出,十月二日是个黄道吉日,拟在刘家坪家里给他自己做三十六岁,宰一只羊,杀一头猪,请戏班子唱歌跳舞,热热闹闹整一天,真心邀请我俩上山去玩,也算是给耿兄弟挣个面子。这可是给我出难题,我向来讨厌给别人祝寿,尤其是小字辈;张宜平也觉得脑壳疼,她原定国庆提前请两天假,和我一起去宜昌陪她父母,全家人赴安徽老家探亲,去时走沪蓉高速,经麻城过六安到合肥,回时经巢湖、芜湖去黄山,二老的夙愿是去看看迎客松,说再不去兴许就看不了啦。本来,国外疫情闹得正凶,国内疫情也没消停,按说最好不要外出,外出做核酸比较麻烦,有些地方不认外地健康码,再说戴着口罩爬山出不赢气。可怎么办呢?两位老人从未提出过要求,而且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你说这种地步我俩能缺位吗?怎么办?商量呗,我俩认真商量了半宿,最后一致决定:一是先给刘宜首打电话解释,就说宜昌二老有事要回去;二是借机退回他那个红包,表达我们两人心意即可。既是耿兄弟,何必俗套?又何必客气?电话自然是张宜平去打,姐弟间说话也随和些,红包也由她去处理,为此她查阅了随礼记录本,我们和刘宜首来往正常,既是萍水相逢,也是淡水之交,平常往来都有回礼,双方交往没用现金。唯一的破例,或者说打破底线的是,末端阳那天搞活动,张宜平跳绳崴了脚,刘宜首知道后专门骑车来了,临走留下一个红包,里面装着一千块钱,还附有一张纸条,歪歪斜斜写了一句话,说给他“宜平姐姐”买营养品。红包偷偷压在茶盘底下,等张宜平发现时他已经走了,这不是坏了早先的规矩么?就在电话里责怪刘宜首几句,红包收起来准备二回退给他。这下不正好么?退红包的机会来了,张宜平本来想包个两千的红包(退回一千红包,送上一千寿礼),她的想法很简单,既然是姐弟间交往,礼尚往来属正常。她征求我意见时,我正在阳台上抽烟,我用一支烟的时间思考,虽说是我的耿兄弟,一千块钱也不算啥,但问题是用钱交往就变味了,这也不是有没有钱的事,今天可能在一千元上交往,明天呢?后天呢?可能就是两千、五千乃至上万,渐渐、渐渐就不好收场了。俗话说防微杜渐,就是这个道理。于是,我耐心劝说张宜平,与刘宜首交往不能说钱,再说我们早先订有规矩,既然是规矩就不能破掉。不错,刘宜首是我的耿兄弟,和耿兄弟交往应是淡水之交,礼尚往来不能涉及现金,否则跟酒肉朋友有什么区别?张宜平内心并没诚服,嘴里还在小声嘀咕,但她见我态度坚决,只好接受我的劝说。刘宜首生日那天,她从微信给刘宜首转账一千元,祝刘宜首生日快乐,还录了一段语音,语音里夹着生日祝福歌。刘宜首收下了这笔款,还回了一句话和一朵花:“谢谢宜平姐姐”。他的“宜平姐姐”好单纯,举着手机朝我显摆。

刘宜首做过三十六后,鲜有电话打过来了,张宜平有时打过去,两个人也就说几句,双方就无形中沉默了,典型的话不投机半句多,过去那份姐弟亲热哪去啦?

你说哪去啦?张宜平问我吗儿回事?是不是你吗儿事得罪了宜首。我想了想说,没有呀?和他交往属于外交事务,外交事务我向来不插手。哎,他不是接我俩去刘家坪玩吗?元旦要放好几天假,何不趁机登门去拜访他呢?一可以当面问问,二可以解释解释,三可以上山散散心,你俩毕竟是认得很亲的姐弟,我俩也是走得近的耿兄弟嘛!

于是,我俩悄悄动身,不打招呼,不动声色,走高速,转县道,上乡道,按照刘宜首无数一次的“导航”,我们终于来到了溪河口。

溪河口地势狭隘,两岸山峰耸立,一道滚水坝替代了桥梁,淙淙的溪水流淌着,相互拥挤翻过滚水坝,织出一道齐整的瀑布,然后消失在水汽氤氲的峡谷中。

我小心翼翼驶过滚水坝,车轮上的尘土冲洗干净,倘若不是天寒水冷,我真想停下来洗洗车,顺便还可以玩玩水,溪里有没有刁子鱼?

溪对岸是个三岔路口,竖着一块圆形路牌,指引公路左右分岔,往右通向峡谷,往左盘旋上山。我想起刘宜首的“导航”,这便是溪河口的“十八弯”,“这里的山路十八弯,这里的水路九连环……”,是那个胖乎乎的丫头唱的,高音唱得翻山,想到这我也哼了几句,惹得张宜平轮我两眼。

路口靠山有幢小两层砖瓦房,竖着高高的马头墙,坡屋顶盖着蓝色机制瓦,装着不锈钢材质门窗,大门上方挂着横条标牌:溪河人家,原来是个路边商店。

商店大门洞开,老板头戴蓝色工人帽,身穿运动装棉服,靠在大门外刷手机。我点了一下喇叭,老板闻声望了望,腾出手来指点我,让我把车停他门口。

停好车下来,老板进屋端来两杯茶,一次性杯子质量差,热水一烫软软的,张宜平一端就泼了,还泼了老板一脚,老板却说对不起,回身要给她续水,张宜平笑着婉谢,端着杯子往溪边走,走到溪边摸出手机拍照,听见她在电话里报告闺蜜:哎哟喂,溪河口这吗儿地方,简直就是仙境……

老板自称姓刘,文刀刘,刘家坪的人。

嘢,刘家坪?那不是刘宜首一块的人么?我有点儿喜出望外。

刘宜首?你是他什么亲戚?文刀刘说着话变了脸,刚才的笑容不见了,满额头尽是褶子。

我暗吃一惊,真是变脸比变天还快,表面故作平静,回答文刀刘说,也不是什么亲戚,我们一直有来往,我是他的耿兄弟哩。

耿兄弟……文刀刘欲言又止,左手从衣袋里摸出手机,划开看了看又放进衣袋,原地转圈三百六十度,做一个洗手后抖水动作,压着嗓子咳嗽两声,再不说什么了,自顾自走进屋去。

这是怎么啦?我喝了一口茶,茶倒是好茶,香气扑鼻,稍有点涩,我想对文刀刘说声谢谢,可他进屋没再出来。

张宜平回来了,茶杯还捏在手上,见我坐进车里,就把茶杯搁在路边石头上,拉开车门钻了进来,连忙问我路搞清白没有,去宜首家走哪边呀?

你说走哪边?车到山前必有路,自然是上十八弯,刘宜首不是说过吗?我望了望商店大门,没看见文刀刘影子,心里说了声谢谢你的茶,轻轻点了一下喇叭,启动车子开始爬十八弯,十八弯啊,好大的弯呢?我心里忐忑不定,隐约间有一丝后悔。

道是村道,一车来宽,弯是急弯,左拐右弯,虽是水泥砼路面,路宽却不足4米,坡度还陡得出奇,路基又筑在山崖边,靠里不见路沟,靠外没留错车道,也实在是没地方留。

逼仄的十八弯,一车宽的路面,又没有错车道,对面来车怎么办?即便偶有宽裕处,也是乱石丛生,错车实在是勉强。况且,我又最怕错车,尤其是走山路,靠里我怕与山壁擦肩而过,靠外走我怕溜边坠入悬崖。在这种坡陡弯急的山路上开车,错车总少不了倒车,倒车恰恰又是我的弱项,总是把握不好,方向扭来扭去,回头率倒是蛮高,总信不过倒车雷达,只能靠边驻车避让。按说,我是老司机了,十多年前就拿了驾照,C1加E,也开了十好几年,不过都是在城里开,道路宽阔,分道行驶,勇往直前,没机会跑山路,也不愿跑山路,总觉得危险性大,尤其是这种盘旋上山的村道。

男人总是要面子,我假装镇定往前开,用二档慢速爬坡,不停地摁响喇叭,提前警示对方来车,心里祷告:不要来车、不要来车,千万不要来车!

墨菲定律说过:如果你担心某种情况发生,那么它就更有可能发生,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怕什么来什么”。事情果然如此,怕来车果真就来车,我正要拐入那个回头线,一辆北京现代呼啸而至,他下坡连喇叭都不响一声。我慌忙一脚刹车踩住,又赶紧拉上手刹,恍惚觉得车往后溜。

坡陡路窄,又是弯道,苦无地方错车。况且,他走的下坡,往后倒肯定费劲,也不愿意费劲,他一脚刹车踩住,等着我给他让路哩。老话说,强龙难压地头蛇,我只能自认倒霉。张宜平见我发憷,忙下车去给我看路,我小心翼翼往后倒,踩住刹车慢慢丢离合,方向又不敢打急了,我当然知道后果,下坎只在一瞬间……我往后倒了至少一百米,居然没有一处能够错车,往前开已经不可能,北京现代步步紧逼,车头抵着我的车头,从我车头上压过去吗?怎么办、怎么办?我已经满头大汗,尽是紧张的结晶。无奈之下,我在一处坡度略缓的地段停住,下车去选择错车的地方。终于找到一处,杂草丛生,碎石嶙峋,勉强有半个车位,我来回试探几脚,感觉车轮不会陷进去,跑回去把车倒过来,右边车轮骑在碎石上,腾出一车宽的错车道。北京现代谢字都没一个,呼呼啦啦开过去了。张宜平有些生气,上车轰地关了车门,拿我的车门当了对方。正要挂档起步,驶下来一辆摩托车,司机戴着揭面头盔,脑壳藏在头盔里,看不清长相容貌,后座那人没戴头盔,却扯着羽绒服风帽,头脸扭向右边,也看不清模样。摩托车并未减速,旁若无人呼啸而过,一眨眼就拐下那个弯。张宜平目送摩托车驶过,又从车窗探出头去张望,然后缩回来对我说,哎哟喂,那羽绒服为吗儿眼熟?

终于爬完十八弯,一上山顶就是垭口,垭口有棵古树,盘根错节,枝桠参天,公路在树下分岔,刘家坪往哪边走呢?看来我“给他一个惊喜”给不成了,我把车停在大树下,张宜平迫不及待下车,蹲在路边哇了几口,说你开的吗儿车?把我都搞晕了!

这能怪我吗?十八个弯哩,摸出手机给刘宜首打电话,电话拨通响了五声六声,啪的一声突然转成忙音,再拨过去:对方已关机。

张宜平说你拨错号了吧?说罢摸出手机拨打刘宜首,得到的回答也是“对方已关机”。她在副驾座跺脚,跺得轰轰响,宜首呀宜首,你关吗儿机呀?嗨,在溪边我只给他发了语音,说我们已经来到溪河口,晓得这回事我直接打电话,不过我想他肯定收到了语音,说不定这哈正在烧腊蹄子哩。你说说看,烧腊蹄子有空看手机吗?不过,他为吗儿关机呢?手机没电不会充电吗?肯定是……她“肯定”了一番,替刘宜首找足借口,然后又替他解释:差不多快要到了,还打吗儿电话?你不是要给他一个惊喜吗?

说得正是。我不假思索决定前行,驶入那条车辙较多的道路,往前开了大约十分钟路程,路边站着一个老头儿,低着头不停地划手机。我在他身旁踩住刹车,扭头问您家去哪呀?要不要上车坐一截?老头儿回答不去哪里,伸手指一指公路坎上,说我就住那个包上哩。我说那您在这干啥子?他反手一指公路坎下,说这不是在放羊么?我探出头一看,树林里果然一群羊,大多是黑羊,也有几只白的,脏兮兮的白。

按照老头儿指点,爬完一架陡峭的坡,转过两个回头线,终于驶入刘家坪。刘宜首“导航”说过,公路尽头就是他的家,门前有两棵核桃树。

公路尽头映入眼帘,终于有个像样的“坪”,田块纵横交错,散落着几处房舍,大多是土墙瓦房。相比之下,路边第一栋瓦房“洋气”,外墙粉刷一新,盖着蓝色机制瓦,屋顶装着太阳能,门前竖着两棵核桃树,我断定这就是刘宜首的家。

不等我把车停稳,张宜平就下了车,吆喝着“宜首、宜首”,屁颠儿、屁颠儿往前跑,却没听见“宜首”回应。原来,那两扇不锈钢大门锁着哩。

我在大门前倒好车,打开后备箱取东西,张宜平精心准备的,一件一件拿出来放到大门口。张宜平没顾及搬东西,跑到稻场边给她“宜首弟弟”打电话,只听她拨一次又拨一次,嘴里不停嘟囔着:吗儿搞的唦?关机、关机,宜首你关吗儿机唦!

我放好东西,走到坎边张望,寒风凛冽,四下无人,我顺屋旁一条小路走上坎,那里矗立着一栋房屋,我想起“鼻子底下是大路”,就喊张宜平莫打手机了,我们去问一问不就行啦?

听见我的喊话声,有人走出门来,是个面容慈祥的老头儿,胡子刮得干净,戴一顶绒线帽,扎着下厨的围腰,袖口挽得老高,看样子正在洗菜。他朝我两手一摊,说,您真是稀客,有点儿眼生,到哪里去呀?

我说哪是稀客,天又没下雨?我是刘宜首的耿兄弟,他接我来我来了,我来了他却不在,大门上挂着猴儿哩。

老头儿伸手擤鼻涕,撩起围腰擦了擦,不慌不忙地问我:你来的路上没碰见?他们两口子刚骑车下山呀?

张宜平立马跺脚,哎哟喂,我说吧?记得会车时那个摩托车吗?我说那件羽绒服为吗儿眼熟哩,那是我给弟妹买的那件波司登。对,肯定是宜首两口子!

“肯定”无济于事,我是他的耿兄弟,你是他的“宜平姐姐”,擦身而过难道认不出来?岁数不大眼力不差吧?再说,你在溪边给他发的语音呢?应该知道我们来了,来得也不容易,该不是躲我们?好像没道理呀?

我闷着头说不出话来,嗓子里就像塞满棉花,心里尽是乌云弥漫。张宜平也好不到哪去,就在刘宜首大门口走来走去,还隔着窗户朝屋里面看,刘宜首喊得亲嫡嫡的“宜平姐姐”,她是多么不甘心啊!

高山毕竟是高山,气温要比溪河口低好多,我的保暖裤不保暖了,脊背感觉冷嗖嗖的。我害怕患上感冒,赶紧把衣领竖起来,打开车门躲了进去。如今谁都怕生病,生病上医院麻烦,查核酸等结果……

怎么办呢?我问张宜平,你的“宜首弟弟”呢?有门不能进,电话打不通,想给他一个惊喜也给不成,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你看看这天色,倘若他们今晚不回来呢?我俩总不能就在车上过一夜吧?

张宜平比我还心烦,拉开车门坐进来,砰的一声关上门,母老虎一般怒吼:过吗儿一夜呀?开车!往回走!

也只能往回走了,一旦夜幕降临,想走也没法走,我已被十八弯降服。

盘旋下山,天色渐晚,溪谷的雾气开始弥漫,朦朦胧胧,神秘兮兮。我不停地按响喇叭,小心翼翼开车,一肚子的饥渴,一脑子的后悔,所幸山下没有上来车。

终于来到三岔路口,脑壳都转晕了,耳朵被屏蔽了,我的高原反应很厉害。张宜平也不怎样,捂着嘴让我赶快停车,车还没停稳就冲出去,冲到路边草丛里,哇哇地呕吐不止,吐罢要水杯漱口,两个杯子都喝干了,我望了望文刀刘的商店,虚掩着半扇门,我拿着水杯正犹豫,那扇门恰好开了,文刀刘握着手机走出来,看样子他关着门在烤火。

哎,路上没碰见刘宜首?他指着峡谷另一头说,两口子骑着摩托车去了,看见我半句话都没说,是不是躲你们我不敢说,但他这个人的德行,你们未必不晓得?

躲我们?张宜平目瞪口呆:宜首为吗儿躲我们?

这就不晓得了,文刀刘顿了顿说,不是我喜欢翻是非,刘宜首这个伙计呀,有个嫌人穷、恨人有的坏毛病,待人虚情假意,这样的人耿兄弟做不长。不说这些无聊了,想起来都不舒服。其实,我俩过去也称兄道弟,他说我是他的耿兄弟。如今呢?耿兄弟见面像是仇人。你们肯定要问为啥,还能为了啥?只能是钱呗。不怕您们笑话,我们刘家坪风气不好,喜欢礼尚往来,还要人情翻番,这不是臭规矩么?我建这个房子,上梁时摆了几桌,刘宜首赶来上了五百元人情,隔些时他母猪下儿整酒席,托人带信接我去吃酒,我正欠着账哩,荷包里缺票子,又没办法不去,我们是耿兄弟嘛,何况我欠他人情。我坐过路车上山吃酒,给他回了六百块人情,“耿兄弟”就梗了!说我坏了“规矩”,回礼没有翻番,人没翻山就翻了脸!

我终于明白了,“对方已关机”是有原因的,世界上无缘无故的事本来就少。我谢过文刀刘,开车往回走,找家农家乐住下,气得一夜没眨眼。第二天回城,一路上尽是郁闷:我的耿兄弟,多年的来往,彼此的交情,就为那一千元没翻番,果如文刀刘所说,耿兄弟就梗了吗?

我的耿兄弟啊!

(2023年2月2日键盘稿于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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