梯儿岩(岩:九畹溪方言读作挨ái),三峡南岸九畹溪峡谷中的一道皱褶,悬崖耸立,绝壁万丈,刀切斧剁一般。
我的家乡依山傍水,背靠梯儿岩,面朝九畹溪,据说是风水宝地。儿时,我们坐在老屋天井里遐想,一眼就能望见梯儿岩的峰巅,还有天上那些漂浮不定的云朵。
离开天井,穿过厢房,走出碓屋,眼前一亮:太阳当顶,霞光满天,云朵飘逸,全飘落在梯儿岩头。
四爷说过,每个人都有一朵自己的云,那,哪朵云才是我自己的呢?
我们纷纷攘攘,挤满了稻场,七嘴八舌,指天说地,各自寻找各自那朵云。
那朵云飘得特快,海说那是他的云,因为他跑得比我们快,而且是打着赤脚片子跑。
我们矢口否认,其实就是嫉妒,故意说那朵云是劁猪佬的,因为劁猪佬跑得更快,他的羊角号在大门外一响,大黄、二黄就从天井里冲出去,一眨眼工夫不见了人影,东厢房却有劁猪佬说话声,他真的是快,比天上那朵云还快,那朵云却悄悄飘走了,落在梯儿岩头不见了。
那朵云刚落下岩头,岩头就冒出几点白来,恍惚是穿白衣服的人,隐隐约约,缓缓闪闪,像晚间的萤火虫,一会儿移上悬崖栈道,悬崖栈道忽地亮了,扯直了我们的视线。
海指着“几点白”嚷道:快去喊四爷,四爷的外甥来哒!
四爷外甥多,有男有女,女的穿花裤子,男的罩白上衣。甭管过节不过节,都喜欢到老屋里来。
四爷“外甥多”,都与梯儿岩相干。他的二女儿,被我们称作二姑,家住在梯儿岩顶的南坪,养有五个六个儿女;四爷的小女儿,我们喊的幺姑,嫁在梯儿岩反背的建东(今三峡坝区秭归茅坪),育有四个五个儿女。逢年过节,辞年、拜年、过月半、过端阳、行寿礼、送祝米,姑就会率众前来,大人孩子穿着一新,像那天上的彩云,梯儿岩的悬崖栈道上,就会出现一道靓丽的风景。每当那时,彩云飘逸,情景夺目,我们就会跑到厢房外,擂响板壁高声嚷叫:四爷、四爷,您的外甥来哒!
四爷是个喜欢热闹的人,也喜欢他的一堆外甥,听到我们嚷叫,咳嗽两声作答,有时也不请自来,咬着长杆儿烟袋来了,一路吞云吐雾,不停地飙口水,打得芋头叶啪嗒作响,然后从台阶走上稻场,表情故作严肃,手握烟袋杆儿,深吸一口烟,噗地吐出来,额手相望梯儿岩:在哪里呀?啷个没看见?
我们赶忙为四爷指点,在那、在那哈,树林最密的那哈。隐约可见:树林掩映的悬崖栈道上,漂移着几朵彩云,彩云飘逸自如,宛若天仙下凡。四爷终于看清了,咕咚一声吞了口水。我们也高兴,个个是功臣,兴奋、自豪,彼此交织,充盈全身。
那几朵彩云飘飘停停、闪闪显显,闪过一段绝壁,又闪过一段,再闪过一段,过了半山腰那棵枝丫参天的黄栎树,消失在水瀑如练的沙罐里,又从泉水洞旁冒出来,走得也太慢了,好像舍不得走,我们脖子都望酸了,太阳也等不及爬上了峨眉山,那几朵彩云才漂移到倒座石,在那棵木子树下分岔过来,稻场上立马欢呼声一片。
四爷的外甥来了,其中也有外甥女。女孩妖气,远道而来,故作矜持,忸怩作态,从不和我们玩,不拿正眼看我们,跟在她们舅妈身后,进进出出、忙忙碌碌,好像只有她们才是老屋的客人。
客人中男孩子不一样,进屋就和我们打成一片,不到三分钟玩得亲密无间,吃饭时喊都喊不动,尽伙同我们到处疯,或去笔架山往九畹溪掀石头,看石头落水激起的浪柱;或去山坡割羊胡子草扎狮子,顶着“三不像”狮子玩遍老屋;或下九畹溪守着麻鱼洞捉鱼,把鱼放在石板上晒熟了吃;或围坐在老屋天井里日白,彼此说一些没事找事的话。他们来自高高的梯儿岩,或是大河边的建东,相比我们见多识广,专门讲述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比如:梯儿岩栈道自下而上好多个拐,绝壁栈道上的石阶有多少步,岩头的仙人脚印几深几长,为什么一步能跨到对面的峨眉山,梯儿岩顶的天坑有好多个,哪个天坑最大、哪个天坑最深,捡块石头丢下去,回头喝口茶再来,天坑里面还在响。还有,神秘的穿洞子、南坪的拐椒树、拐子沟的金矿、蚂蟥沟的野鸡、干溪沟的青猴,等等。然后故作高深地问我们:梯儿岩是哪个人修的?又为什么要修这条路?
不修路你啷个来?海抢先回答,脸涨得通红。至于是谁修的梯儿岩,他说问四爷肯定晓得。
我们一哄而去,争相讨好四爷。有人去灶洞里点燃火纸,有人为长杆儿烟袋填满烟丝,有人把太师椅搬到天井里,又有人把四爷扶来坐定,还有人帮他择去胡须上的鼻屎壳,然后将他团团围住,众星捧月一般,好像粉丝见明星,翘首以待四爷发话。
四爷慢条斯理地抽烟,嘴里发出叭叭儿响声,不停地朝地上飙口水,一口烟呛住了,吭吭地咳嗽,并不急着发话,我们倒是急得七窍生烟。
四爷是金口玉言,一句一顿,字字千钧,告知我们答案,答案令我们震惊。原本以为天下老屋最大,站在笔架山上看天地,天地也就那么大一块,没想到还有这么多的说法。
四爷的话换在今天说,九畹溪属于远古留下来的地震断裂带。空中鸟瞰:群山逶迤,层峦叠嶂,峭壁千仞,皱褶跌加,皱褶中的九畹溪接纳和汇集了山涧地缝的水系,积流成河,汩汩流淌,汇入了长江。
梯儿岩雄踞九畹溪畔,南起绝壁千仞的干溪沟(今三峡芝兰谷风景区),北至人迹罕至的石柱湾,一条蜿蜒逶迤的悬崖栈道,像根绸带绕来绕去,从山脚一直绕到山顶,翻过梯儿岩顶,山那边就是建东。
四爷说,建东人精明,东阳人勤快,都是挣钱的好手,古时干溪沟辟有通道,专门沟通东阳至建东。只是山高路险,跋涉艰难,尤其是干溪沟这一段,十里峡谷,杳无人烟,绝壁高悬,流水潺潺,神秘幽深,令人胆寒。更有甚者,山顶时有青猴掀石头,谷底常遇歹人劫财物,又没有别的路可绕,只好结队通行,路人苦不堪言。
四爷说,他的爷爷文润公,知医寿世,乐善好施,名贯乡里,决定另辟蹊径开山辟路,帮路人除去穿越干溪沟的苦楚,于是出资出物出力,组织匠人百姓攀上老岩,在悬崖绝壁上开岩凿壁,前后奋战了两年多时间,开凿出数以千计的石阶,凿通了这条长四里五里、宽两尺三尺的悬崖栈道。这条路,攀岩而上,犹如天梯,迁改了东阳至建东的路径,避开了令人惊悚的干溪沟,造福于四乡百姓和路人,被老百姓亲切称作“梯儿岩”。
四爷说,没有文润公,就没有梯儿岩。按说,如此积德行善之事,理应青史留名,却看不见一块石碑,据说是文润公不让立,先祖风范卓有口碑,九畹溪人至今口口相传。
传到我们这一代人,惊叹梯儿岩历史悠长,皆为先祖感到骄傲,从此不容四爷的外甥们夸口。我们把他们哄到祖坟园,指着文润公的坟茔说,你们得跪下来磕头,是先祖为你们修路哩,不然你来去得走老路,走鬼都不走的干溪沟,你们有这个狗胆子吗?
四爷的外甥没有磕头,要和我们比赛爬梯儿岩,看谁能数清那些石阶。我们宛如一群野狗,嗷嗷叫着竞相爬山,一边爬一边数那些石阶,数到黄栎树数不清了,也不敢往前数了。往前是险段,栈道高耸、悬崖万丈。起风了,风声鹤唳,树林呼呼作响,隐约听见野羊叫,一群大鸟飞过头顶,叫声怪腔怪调,听罢不寒而栗。海说,这就是鬼叫,都说岩上有鬼,白天做白日鬼,夜里变白布瘴。我们一窝蜂往回跑,海跑丢了一只鞋。
后来我们渐渐长大,或跟着大人上山,或结伴爬山探险,都去过一趟两趟,揭开了梯儿岩的神秘。
我第一次跟着父亲爬梯儿岩,感觉很疲劳但很惊喜。那天正好雨后放晴,梯儿岩上云雾飘渺,走在栈道上视觉平缓,感受不到悬崖刺激,况且我走在栈道内侧,只觉得石阶实在是太多,一步一步不知道有好多步。走入那些惊险路段时,云雾渐渐散开,“惊险”映入眼帘,父亲就出手牵着我,让我“眼睛看着路”,又说我腿杆子太细,就像个鸡腿腿儿,还照我屁股扇一巴掌:爬上梯儿岩,头去腰不来……
爬上岩头,眼睛一亮。有如四爷外甥所言,岩头果然有户人家,门口两棵三棵柿子树,掩映三间四间房舍,石板垒墙、石板盖顶,还有培坎、台阶、街沿、圈栏,除了门窗,清一色石板,就连吃饭的桌子都是石板,视觉上尽是“层层叠叠”。
岩头人家女主人姓熊,身材瘦小,两腮凹陷,像是缺粮户,其实她家境殷实,门前公鸡母鸡带着小鸡,圈里有牛有羊也有猪,屋檐下挂着串串包谷,屋角落堆满红苕洋芋,火垄里柴火熊熊,木椅围了一圈,楼梁挂满了腊肉,挂钩悬挂着两个壶,一只铜壶烧水,一只鼎锅煮肉。
包谷面饭墩墩肉,吃得我满嘴流油,饭后我央求父亲,我想去看仙人脚,还想去逛穿洞子,如果找到天坑更好,我要扔一百块石头。父亲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太阳,说二回带你去吧,扛起那捆杉木杆就走。我回望女主人一眼,她两手掖在衣襟下,瘪瘪嘴动了动没出声,却朝我摇了摇手。我磨磨蹭蹭,亦步亦趋,走向岩头路口,对面的峨眉山扑面而来,石峰嶙峋,古木沧桑,吓我一个倒退。九畹溪呢?笔架山呢?岩下的老屋呢?落入万丈深渊了吗?我的脑壳顿时晕起来。
父亲竖着晾衣杆等我,呵斥岩下有什么好看的,又重复那句“眼睛看着路”,说着解开肩头的棕绳,一头拴在我腰里,一头挽在他胳膊上,让我走在栈道内侧,他在外侧护着我,他那高大身躯就像一道移动栏杆,一步一级石阶,小心翼翼下山。那时那刻,我体会最深的一句话是:上山容易下山难。上山,这山望着那山高,加之云雾遮天蔽日,视觉上少了刺激。下山呢?亦步亦趋,脏腑下坠,视觉惊悚,感觉紧张,所幸有父亲护着我。好不容易走到黄栎树,我浑身上下都是汗,连手心都攥着一把汗。
后来,我就长大了,走出九畹溪,跻身归州城,再没去爬过梯儿岩,每次休假回老家,爬上门口的笔架山,登高远眺,感慨万千,少不得仰望梯儿岩一阵子,把往事在脑壳里过一遍两遍。
爬上笔架山,山上碰见了海,还是小时样子,脸上没褶子,头发不见白,说话依旧急促,好像有人撵他。说到梯儿岩,他说如今公路四通八达,谁还气吼吼地爬梯儿岩?
海说得极是,梯儿岩顶那条公路已经扩建,一条柏油公路穿顶而过,连接建东至芝兰谷、九畹溪漂流两个景区,外地游客下高速直接上山,尽情体验“九畹芝兰”美景;九畹溪漂流景区公路早已升级,与省道、国道乃至高速对接,大巴小巴四季畅通无阻,游客有如九畹溪的水滔滔不绝;眼下又传来好消息,十堰至长阳的高速开工,穿越高峡平湖,横跨长江天险,在九畹芝兰等地开口,未来的交通更加便捷;还听说,三峡翻坝高速要往西延伸,从建东一个隧道钻过梯儿岩,跨越九畹溪,通达两河、梅家河,在巴东与高速接口……
嗨,过几年你再回来,我们九畹溪既有“一环”也有高速哩。海大声说。
我哑然失笑。海所说的“一环”,是指绕着笔架山逗了一圈的村道,车来车往的确方便,用不着气吼吼地去爬梯儿岩。
(2023年2月26日键盘稿于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