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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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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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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畹芝兰

听见喊“芝兰”,我为之一愣。紧接着又愣,花一般的芳名,应声的竟是一位老妇。且:埋首,满脸沧桑;驼背,脊柱变形,几乎蜷缩成一个圈。

“芝兰”是个地名,位于“上九畹”(“九畹”分上下,以三道溪为界,上为“上九畹”,下称“下九畹”),过去是个乡,名叫“芝兰乡”,文绉绉一名字,让人浮想联翩,一度划归杨林,后并入周坪乡,再后改为“九畹溪镇”。

九畹溪人富有“芝兰情结”,对“芝兰”情有独钟,“芝兰乡”撤或不撤,“芝兰”都蕴藏在心底。由此,给奶娃起名,“芝兰”是首选,但单字用名的居多,既是念想也是寄望。

我问:您家叫“芝兰”?

她答:我就叫“芝兰”。

我想起《孔子家语·在厄》:芝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心里在想嘴里却说出了口。

老妇一听,哈哈大笑,声若银铃:荀子还说哩,其民之亲我欢若父母,好我芳若芝兰。

啊?真是“芝兰生于九畹,不以无名而不才。”九畹人杰地灵,竟有如此奇秀,一位普通的乡村老妇,居然知晓孔子荀子,难怪屈原当年在这里开坛讲学、滋兰树蕙哩。

如此秀外慧中之人,是不是屈原的学生?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但她一定是屈原学生的、学生的……学生,化简后还是“屈原的学生”,尽管师生相隔两千多年,会不会时空穿越呢?

我为“屈原的学生”欣喜,竖起大拇哥点赞。她顺石阶磨上来,艰难地转过身体,终于侧过脸来看我,我也盯着看她:蜷成句号般的身躯,顽强撑着天和地;写满沧桑的脸上,一对凤眼炯炯有神,竟没有老眼昏花,年轻时的美貌隐约在目。我为她赞叹,时光虽逝,美韵犹存,配得上“芝兰”这个芳名。

我拱手请安:好名字,名字好!那我是叫您芝姐、兰姐,还是芝兰姐?

银铃又响,反手捶背:随便你叫什子,人都老糠哒,还在乎名儿?要叫你就叫“芝兰”吧,反正老老少少、娃娃爪爪都这么叫。

初来乍到,我乃生人,直呼其名不合适。论年纪,看面相,叫她奶奶都不为过,最起码也得叫婶子。但我想了想,还是叫她“大姐”,叫“大姐”显得年轻,我立马叫了声“芝兰大姐”,想到她听起来顺耳。

她果然听了“顺耳”,再一次直起腰来,像那翻斗车升斗,升得特别缓慢,脊背朝后托地,头颈后仰问天,两腿叉开支撑着身体,整个人就像一个书写潦草的“3”。

“3”一手护着腰身,一手捶打后背,仰天叹息道:嗨呀,我要有个弟娃儿该多好,何况你这长得芝兰玉树的,说着喊我一声弟娃儿,喊得亲嫡嫡的,我赶忙应了声。她居然不问“弟娃儿”姓甚名谁、家在何方,却说你来这儿不是为“九畹芝兰”而来吧?既然来到九畹,九畹欢迎你,芝兰也欢迎你!走,进屋泡茶喝,我带你去观赏“九畹芝兰”。

我来九畹,并非慕“芝兰”而来。我知道,芝草兰草皆香草,虽说我对花草不感兴趣,但我读过屈原的诗:“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屈原当年在这里“滋兰九畹,树蕙百亩”,由此写出誉满古今的《离骚》。两千多年一晃而过,九畹涅槃,芝兰再生,屈原就是九畹的“魂”,芝兰就是九畹的灵,九畹溪畔野生野长的芝兰香草,续写着永远写不完的《离骚》,赞颂屈原的高尚情操,弘扬人间的和谐美好。

跟着芝兰大姐进门,劈中一方木桌,靠墙一转木椅,件件油光闪亮,给人感觉是简朴。从侧门走进灶房,仍是简洁齐整,捧碗品茶,满屋清香。

走出后门,眼前一亮:一摞“梯田”层层叠叠,“九畹芝兰”绿绿茵茵,不远就是九畹溪,溪水哗啦啦流淌着,仿佛专为“九畹芝兰”伴奏。

“梯田”依山就势,长约五米六米,宽有一米两米,培坎全用鹅卵石砌成,屈指一数共有九层,九层不就是“九畹”么?

“畹”是古代地积单位。有说:三十亩为一畹;也说:十二亩为一畹。屈原诗曰:“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如果拿“树蕙之百亩”比较,我宁愿相信“十二亩为一畹”。

我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多的“九畹芝兰”,不是一盆两盆,不是一株两株,如此连片成圃的规模,我想象芝兰大姐真不容易,一锄一锄挖掘荒芜,开垦“九畹”梯田;一块一块搬石垒砌,砌成道道保坎;一篓一篓运来熟土,造出香草兰圃;再从溪边、荒野、草丛移来众多“九畹芝兰”,一棵一棵栽植、培育、呵护,她付出了多少艰辛?她倾注了多少心血?这些早已成活且长势蓬勃的芝兰香草,静静地待在九畹溪畔的“梯田”里,不以无人而不芳,“惟兹佩之可贵兮,委厥美而历兹。芳菲菲而难亏兮,芬至今犹未沫。”与其说栽植“九畹芝兰”是为了观赏,不如说“九畹芝兰”是一种精神寄托。

我指点着兰圃问道,您这有“九畹”么?古时“十二亩为一畹”哩。

面向“九畹芝兰”,芝兰大姐腰“直”了,笑容写在脸上,阳光给了她美丽的灿烂。她笑着回答,“楚畹”十二亩为一畹,我这十二平为一畹哩,不信你拿尺来量,这一“畹”正好十二平方。在这里,它就是“九畹兰圃”,九畹兰圃,九畹芝兰,芝兰株株,移栽四处,何止九畹?

九畹,十畹,百畹……以此纪念屈原爱国精神,弘扬“滋兰树蕙”高洁品质,绿化美化我们的家园,建设幸福和谐社会,但愿:“九畹芝兰”香满天。

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培坎的鹅卵石光洁如洗,彩蝶围绕“九畹芝兰”翩翩起舞,九畹溪水哗啦啦唱着歌儿,香风拂面,香草悦目,多么的惬意!

我搀扶芝兰大姐在培坎上坐下,深吸一口香草的气息,央求她讲讲“九畹芝兰”的故事,她欣然应允了。我是弟子,洗耳恭听;她是先生,娓娓道来。

你知道吗?“九畹芝兰”曾经一度“洛阳纸贵”。“九畹芝兰”虽是香草,但它毕竟是野生植物,生在深林,长在溪畔,自然而然,见怪不怪,并不引人注意。不知是什么缘故,突然有外地人驱车前来,出钱请工四处采挖,一时间传言四起,溪两岸人心惶惶,有人受此影响,纷纷跟风采挖,运出山去叫卖。本来,上至三道溪,下至石柱湾,“九畹芝兰”随处可见,既然是野生野长,谁又能够阻拦采挖呢?眼看“九畹芝兰”濒临灭迹,更多的是出于无奈,我动了抢救香草的念头,仗着人熟地熟,和别人抢时间,每天起早摸黑,一棵一棵挖回来移栽,一棵一棵移栽成活,我不能看着屈原留给我们的念想断根,更不能让屈原当年的“滋兰树蕙”在我们手里绝迹!我先是在菜园里安顿好那些香草,后又在溪边乱石滩上挖石砌培填土,改成一块块朝阳、避风、保墒、沥水的兰圃,冬去春来,立夏立秋,几个年头过去,兰圃渐渐扩大,一畹两畹连成了九畹,分栽的芝兰香草全部成活,也就有了今天这个看相。你看看,大小十好几种芝兰香草,移栽时大多只有两三匹叶子,如今一株一株长得郁郁葱葱。

第一畹那是墨兰,暗绿的叶,紫色的花,香气要浓些,总赶在年前开花,为我们辞年报岁,墨兰最懂礼仪。你再看,第二、第三畹栽的蕙兰,叶片芊芊,文文静静,像未出嫁的姑娘,它的花唇瓣上有紫红斑点,带有淡淡的香气,格外讨人喜爱。上上下下,一共“九畹”,品种数量虽不多,也算是硕果仅存,都连着我的心哩,我想让屈原的在天之灵,能看到他当年“滋兰树蕙”的传承。

有史可鉴,屈原酷爱香草,几乎到了成癖的程度。弟娃儿你读过屈原诗作吧?从字里行间可以看得出来,他不仅是率弟子“滋兰树蕙”,还“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早上饮木兰坠下的露水,晚上吃秋菊落下的花瓣。你想想看,作为诗人,屈原的品质是多么的高尚!

屈原还喜爱佩戴香草,“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纫索秋兰,以为佩饰,屈原看重芝兰香草的高雅、守节、淡泊、独立不迁的品质。东汉文学家王逸曾为《离骚》注释,写出《楚辞章句》,颂扬屈原的高洁品质,可惜仅存《九思》。王逸注:行清洁者佩芳,德仁明者佩玉,能解结者佩觿,能决疑者佩玦,故孔子无所不佩也。

芝兰香草的高雅、守节、淡泊、独立不迁,正是屈原的高洁品质之写照,他寄望更多人具有高尚的人格。可在当时的楚国,君昏臣奸,政治黑暗,屈原遭嫉受压,只能通过芝兰香草来表达自己的追求。因此,他率众弟子来到九畹溪“滋兰、树蕙”,目的就是“冀枝叶之峻茂兮,愿竢时乎吾将刈”,希冀九畹芝兰根繁叶茂,等待满满收获那一天到来。广阳子刘献廷曾大加赞赏:当屈子立志之日,岂为独善一身,只完一己之事而已哉?直欲使香泽遍薰天下,与天下之人共处于芝兰之室也。可悲的是,这些倾注屈原心血培植的香草,经不住淫风恶雨的侵袭,时有变节变质,“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即便如此,屈原绝无随波逐流,而是立志不变,“惟兹佩之可贵兮,委厥美而历兹;芳菲菲而难亏兮,芬至今犹未沫。”屈原的芝兰香草,象征着人间美好。

我听懂了芝兰大姐的解说:在芝兰大姐心中,在九畹溪人心中,在我们大家伙心中,“九畹芝兰”已经成为一种情结,“九畹精神”、“芝兰情结”,终是难以割舍和分离,以此纪念诗人、怀念屈原、赞美香草、歌颂美好。

谢谢您,芝兰大姐!谢谢你,九畹芝兰!我想摹写一句莎士比亚的台词:九畹不叫九畹,照旧风景似画;芝兰不叫芝兰,依然芳香如故。

啊!九畹芝兰,芝兰九畹。

(2023年3月23日键盘稿于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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