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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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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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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罐

沙罐也是个地名,与洞湾相比,沙罐更没名气,但我得写,理由有二。

其一,与老屋相干。风水先生曾对老屋惊叹,说我们先祖绝对是高人,选了这块风水宝地,后有靠山(梯儿岩),前有水路(九畹溪),且双龙盘桓,左有“青龙”(洞湾),右有“白虎”(沙罐),在此定居生息,后代人丁兴旺。如此一说,心潮澎湃,我作为风水宝地的一名后人,岂能不写?

其二,与自己有关。我风华少年时走出九畹,跻身归州城谋划人生,当了十年办公室主任,成天为他人作嫁衣裳,自己衣服破了没空补;我拍了二十年照片,拍摄照片成千上万,画面中却找不出我自己,我莫非是相貌奇丑?我写文章成百上千,出版的书也有几本,同样少有吹嘘自我,借沙罐之名行自夸之实,耍一次个人英雄主义,又有何妨?

写与不写,沙罐都在那里,也不会飞,要飞早飞了;又不是陶土和沙烧制的罐子,咣当一声摔碎了,碎了就碎了,谁管它渣渣在哪里?

形似“沙罐”的沙罐,位于梯儿岩右侧,地势跟洞湾一样,也是梯儿岩的一个折回。“折回”里,悬崖突兀,沟壑纵横,雨天有瀑垂挂,天晴水沟干涸。却有一奇:沙罐水沟里一发水,溪边麻鱼洞就发鱼,大人小孩赶忙去弄鱼(我将在《麻鱼洞》专门记述)。由于天气的原因,沙罐的水沟动不动枯竭,可山腰那个泉水洞却喷涌不息,倘若拿只PC水桶一装,正宗的九畹牌纯天然矿泉水。

这股纯天然矿泉水日夜流淌着,方便了上下梯儿岩的路人直饮,灌溉了缓坡上那一摞摞水田,也滋润了满山坡的葱葱绿绿。

那时的沙罐,乃至整个九畹,山青青,水清清,人亲亲。

习总书记曾经说过: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这句话用在九畹也非常合适。九畹大多数岁月是绿水青山,九畹人靠着金山银山吃饭,人与自然和谐共生,但也曾出现过穷山恶水:山林光秃,水土流失,井水干涸,旱灾涝害,粮田歉收……我们怎么样对待大自然,大自然就会怎么样回报,这也是自然规律。

我们还是娃娃时,梯儿岩、洞湾、沙罐、笔架山,到处郁郁葱葱,植被繁茂。随着我们这代人渐渐长大,传统的生活方式并未改变,烧火煮饭、烧柴烤火、烧烟炕肉,乃至割羊草、砍渣子、烧荒田,而且无度、无奈、无节制,几乎复原了原始的刀耕火种,老岩、洞湾、沙罐一应缓坡毁林播种,无节制的砍伐,无休止的垦荒,动不动给山体“剃”个光头,先砍原始林,再伐次生林,最后连树兜都被刨出来烧火,昔日的葱绿开始生斑、霉变、光秃,渐渐就成了“癞子头”,满目疮痍替代了满目青山。

有个成语叫“山穷水尽”,本意是说无路可走。山水本就相偎相依,有山收纳积蓄水源,有水滋润哺育山林,砍光了山林就等于斩断了水源,没有山水滋阴人类也无法生存,失去植被呵护灾害就会频仍发生。经意不经意中,我们自断了生路。

砍光了岩下的柴林,人们转向岩上进军,梯儿岩栈道热闹起来,每天都有人上山砍柴,早去晚归,成群结队,上山背着背筐,下山驮着柴火,一杵打在险峻的半山腰,吼几句高昂的锣鼓调,成为当时的一道风景。

这道风景少不了我。和家家户户一样,我们家也缺柴火,做饭都成了问题,渣渣草草不熬火,刚砍的湿柴烧不燃,苦了当家做饭的人。母亲开始埋怨父亲,父亲总没空上山砍柴,一下雨就去别人家忙。应该说父亲是个聪明人,木工篾匠无师自通,经常帮人做一些用具,比如水桶、猪食盆,筲箕、竹篮、粪篓子,水瓢、撮瓢、木刨子等,也不要报酬,就落个口福,也落下了口碑。每次母亲说柴火,父亲就会回怼:我们吃的生饭吗?灶门口没有吗?硬是没有你再说。记得腊月间的一天,一夜大雪飘飞,天地银装素裹,灶门口真没柴了,母亲大声喊父亲。父亲往天井里看看,板壁上取了锯子,搭梯子爬上猪圈楼,拆下一根楼梁,锯成一段段,劈成一块块,灶门口顿时一大堆。

父亲要出坡挣工分,母亲既出坡又持家,大哥出门学艺,二哥专门读书,就剩我这个小男子汉,砍柴是男子汉的事,没有价钱可讲。我也喜欢砍柴,只要学校放假,我们天天在路上,在上山砍柴的路上。也想就近,不要爬岩,可四周光秃一片,实在是无柴可砍,只能爬上梯儿岩。早去晚归,汗流浃背,腰酸背疼,也就背回一捆柴火,烧个三五天而已。对我们而言,砍柴的烙印太深,以至于做梦都与柴火相关,那种重复性的艰辛和劳累,至今想起来就心酸。

心酸的那些岁月,我们走得最多的路,是梯儿岩的栈道。上上下下,来来往往,人在栈道上,心在柴林中。突有一天,我们发现,光秃一片的沙罐,悬崖中居然存留一块柴林,就像刮完光头后剩下的一道眉毛,特别醒目,格外刺眼。

那道“眉毛”位于悬崖之中,上下绝壁高悬,左右悬崖突兀,既上不去,也下不来,不是没人想砍,而是无人能砍,就像我的花猫吃不到四爷的干鱼,不是不努力,实在是无奈。

四爷每次剖好鱼,先撒些盐腌一腌,腌好后摊在筲箕里,筲箕绑在竹竿上,竹竿竖在天井里,然后坐在天井里抽烟,表面看悠闲地抽烟,实质上防备猫偷嘴。我们家那只懒惰的花猫,只要闻到鱼的腥气味,就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先是在天井里秀猫步,装得像个乖巧的娃儿,其实它在迷惑四爷;然后绕道碓屋偏厦,飞檐走壁爬上正屋,那条鱼就竖在正屋中间,可是屋檐离筲箕太远,它试了试没敢跳,无奈之下回到天井来,对着四爷喵喵叫唤,主动演示爬竿杂技,爬一半溜下来,接着往上爬,有次已接近筲箕,可四爷抱着竹竿一摇,花猫白演了杂技,下地还被四爷踢一脚。

我们和花猫差不多,也想吃个带腥味的,那道“眉毛”就带腥味。倘若爬上去砍下来,那有好多捆柴火?要省去多少趟爬岩?“爬岩”本就不是享受,一步一步爬上岩,脑壳上去腰没来;一杵一杵背下岩,磨破了肩膀磨烂鞋。想归想,说是说,说句实话,我们也就是过眼瘾,过眼瘾的同时过嘴瘾,都说得嘴角冒白泡子,有一百个法子砍下那道“眉毛”。一个说搭长梯子上去,可在哪找这么长的梯子呢?除非去南天门借天梯;一个说放大绳下去,可在哪找这么长的大绳呢?即便找到了这么长的大绳,谁又敢从岩上放绳下去呢?除非他是蜘蛛托生。

我不是一个颇有心计的人,但我绝对是个善于发现的人。我坐在泉水洞旁的岩石上,用拇指和食指比作一个框,框住那道惹眼的“眉毛”,一块一块扫描、搜索。我终于发现:“眉毛”与水沟之间,有一条不显眼的横向岩缝,大小足以容下一个人,如果能从水沟攀上岩缝,再顺着岩缝爬过去,尽头恰好横长着一棵树,利用那棵树就可以……

“发现”的那一刻,我是多么兴奋啊!我忍受着不能声张的痛苦,随便找了一个借口,骗过一起上山的伙伴,急急忙忙返回了老屋。

老屋里静悄悄的,大人们出坡去了,也没看见四爷身影,只有花猫在太阳下酣睡。我快速喝水、快速磨刀,腰里捆住刀架,背上两把柴刀就走,一口气爬到了沙罐。

老屋里有句俗话:运气来了门板都挡不住。我的运气来了,而且来得恰到好处,因为我身材瘦小,刚好钻过水沟那个缺口,由此攀爬而上进入岩缝,心里莫名的兴奋:人类第一次到此一游吗?稍作调整,背好柴刀,匍匐前进,顺着岩缝爬呀爬,一步步接近那棵横长着的稠树,终于一把揽住。树干发达,枝丫结实,叶片茂盛,这不是一棵普通的稠树?分明是专为我架设的一座桥。我抱住树干、攀住枝丫,缓缓离开岩缝,腾空一点点向前移动,一步步接近那道“眉毛”。我不敢往下看,脚下一片深渊,高度的紧张,使我大汗淋漓,汗流满面,汗流浃背,两手捏着汗,鼻尖滴着汗,打得叶片响,当我一脚踩上岩头时,顿时全身瘫软,一下跌坐在浮叶上。微风阵阵拂来,树叶簌簌作响,响声告诉我:我成功了!

成功往往掩盖着失败。兴奋之余,我振作精神,开始“刮光头”,一刀一刀,一棵一棵,将那道“眉毛”剃得精光,其中包括我刚刚借过的那座“桥”,直到它吱呀一声坠落时,我方才惊醒过来,这不是自断归路么?没有了这棵横着的稠树,天大的本事也无法原路返回。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我这是:上山难下山更难。看看岩缝,看看绝壁,再看看岩下,岩下堆满了落下去的柴火。我估摸了一下,岩头距柴堆的垂直高度,至少也有两层楼高,怎么下去呢?除非飞下去。

四爷说过:人各有命,生死在天。此时此刻,我想起来这句话,心里充满了恐惧,回归无路,呼救无人,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生死在天”。我害怕了,非常害怕,从未如此害怕过。看看天空,天蓝如洗,属于我的那片云呢?没有了那片云,是不是我就没了?

一只乌鸦哇的一声飞过,我看着它飞向悬崖之巅。无意中一瞄,惊奇发现岩头横着一棵砍倒的树,一棵唯一没有落下岩的树,稠树,伸伸展展,长约三四米,砍口有个树杈。我灵机一动,这不就是大绳么?这不就是救命稻草么?我小心把它扯过来,激动得双手颤抖,削去多余的枝桠,留足救命的树杈,倒过来挂在岩头树兜上,一条逃生通道建成了。我强打精神,挥动双臂,对天长叹,吐吐口水,搓搓手心,毅然加决然等于必然,朝岩下扔了柴刀,双手攀住倒挂的树干,猴子捞月一般往下降,降到树干尽头,两脚早已腾空,低看一眼柴堆,还有半层楼高,后悔已经无用,一咬牙松开双手,去他一个拜拜,只觉身体飘飞起来,呼的一声落在柴堆上。

我闭着眼躺在柴堆上,大口喘气,一动不动,充分享受新生的快乐,全然不觉跌落时左脚受伤。

恍惚之中,似乎有人呼喊,但我懒得动弹,也懒得应声。当一个高大身影逼近时,我一睁眼看见是父亲,喜悦、委屈、伤感、劳累,就像打翻了酱罐罐,我哇的一声嚎啕起来。

父亲没说半句指责的话,扯下汗巾包住我的伤脚,让我伏在他的背上,一路颠簸下山,一路飘飞回家,半路上我居然睡着了。

时隔多年,四爷告诉我,我小时候莽撞无数,唯有沙罐砍柴被父亲赞许,至今在老屋里传为佳话。

四爷问过我,父亲也问过我,老屋的人差不多都问过我,问我是啷个上去,啷个砍柴,又是啷个下来的。

面对父母大人,我只能说实话。父亲一声未吭,母亲骂我莽撞。

面对四爷,面对别人,我这样回答:啷个上去?爬上去的呗!啷个下来?飞下来的呗!

四爷不信,别人也不信,都说我日白。

的确是日白,但我想起一件事,四爷经常怼我:打破沙罐问到底,还问渣渣在哪里!四爷如果再问,我就学他回答:怎么,沙罐又打破哒?那渣渣在哪里?

(2023年4月12日键盘稿于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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