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麻鱼洞,得说“俊麻子”。
“俊麻子”是他外号,也不知是谁起的,他并没有长麻子,脸上或许有几颗雀斑。“俊”才是他的名,论辈分我该喊他大爹,可我内心不愿意,因为都喊他外号。可是,下辈喊上辈外号,属于忤逆不道,至少也是失尊,再说他也反感。他对我说:乖,喊我“俊大爹”,我就喜欢你。
俊大爹喜不喜欢不要紧,关键是我喜欢去他那里玩。
他住在土地岭那边老屋里,只有一个石头天井,没我们老屋天井大。但大门外的稻场大,稻场边长有一棵梨树,枝丫参天,果实累累,每年总要吸引我们,并不是树大招风,而是满树的梨耀眼。自打四爷讲了孔融,我一直想学孔融让梨,可七婆婆偏守在树下,吃饭都喊人端过去,腿边搁着轰鸡的竹竿,连鸡带人一起轰。我们无计可施,“调虎离山”没用,嘴甜套近乎也没用,只能远远地望嘴,俊大爹望着我们直笑。
他笑着去玩石锁,膀子鼓起疙瘩肉,石锁落在地上发出咚的响声。听四爷说,他们老辈子习武出身,门前的稻场就是武场,武场上摆有石磙、石锁、石头拴马桩和石头旗杆底座等,空闲时总有人在武场上练手。
受习武熏陶和影响,俊大爹可能会两手,调皮蛋有时喊他外号,仿佛捅了他的“葫芦包”(马蜂窝),马马子脸一挂,警告对方住嘴,倘若不听警告,两手上前几翻,调皮蛋就滚在地上,爬起来一瘸一瘸,一边哭一边喊外号。他更加怒不可遏,靸着鞋就去追,手里还端着饭,追了几步追不上,用碗砸又舍不得?就脱只鞋砸过去,鞋落在芋头沟里。
外号呀,外号,真是害苦他了。
之所以他有这个外号,是因为两个方面的因素。
其一,与他性格相干。他性格内向、懦弱、迂腐,外加几分固执,因为没有上过学,就不懂有些大道理。比如,长辈要有长辈的样子,不能为老不尊,起码衣服要穿整齐、说话要有中气、做事要有眼力吧?可他,偏就缺少这些,衣服皱巴不说,扣子老是错位,裤子也松松垮垮,裤脚卷一只放一只,鞋子永远靸着。还有,有事无事总在拔胡子,下巴光溜溜的不说,说话还带娘娘腔,严重影响了个人形象。
话说回来这不算什么大毛病,娶上媳妇加以引导就好了,可他偏偏又是婚姻不顺。论家庭,家大口阔,除了老房子,其余一贫如洗;讲貌相,“恶名”在外,外号喊出了九畹,都以为他是个麻子,再加上性格上的弱点,介绍人不知跑了多少趟,他也上门看过好几回,不是他看不上对方,就是对方看不上他,从青年一直看到中年,竟没看上一个合适的,我们期待的“俊大妈”,不知待在哪个旮旯里,千呼万唤就是不出来,眼看着俊大爹步入光棍行列。
其二,与麻鱼洞有关。俊大爹由于婚姻失利、生活失意,搞得灰心丧气,灰头土脸的怕见人。鸡一叫他就躲出门,头戴塌了顶的草帽,身披掉棕毛的蓑衣,手提打猪草的竹篮,竹篮里兴许放几个红苕,悄悄地出门,悄悄地走路。走过土地岭,翻过笔架山,走去溪边的麻鱼洞,坐靠着岩石栽瞌睡,醒了听水响,饿了啃个苕,渴了喝口水,坐到太阳落山,捱到鸡子上笼,等到吹灯睡觉,他才悄悄地回家,搞得像个夜袭队的特务。
按照生产队的规定,俊大爹算是硬劳动力,给他每月定有工日,但他懒得出坡,赶早躲出门,麻黑才回家,披星戴月的,队长也找不到他,后来才发现他天天守着麻鱼洞。队长和他是同辈,批评要讲究策略,就开群众会公布工日,俊大爹自然是“斗争对象”。但他并不觉得,别人坐着板凳烤火,他一屁股坐上桌,还自吹是“天老爷”。芝哥接过话头说:我的“天老爷”,你啷个麻成这样啊!
俊大爹恼怒要走,队长不让他走:你一不喂奶二不喂猪,出坡看不见你人毛,开会你也是蜻蜓点水,天天守着麻鱼洞,麻鱼洞里有媳妇啊?
麻鱼洞真要有媳妇就好了。俊大爹知道说不赢队长,队长动不动就扣工分,话却在喉咙里涌动:你当我愿意去麻鱼洞?我不是给队里守着鱼吗?守到鱼也好分给家家户户。
洞是水洞,鱼是土鱼,麻黑麻黑,一拃长短,细细的鳞片、小小的嘴唇、一根独肠子,划个小口,刮出内脏;手撕也行,撕开腮部,挤出内脏,撒盐腌腌,摊开风干,直接就吃,津津有味;煮锅儿更好,戳点化猪油,撒把辣椒干,掺些酸蒜叶,煮得咕嘟咕嘟,还没吃口水吞饱了。
麻鱼洞位于我们二队,时不时发鱼惹人眼红,一队、三队,其他的队都想分一杯羹,为防止麻鱼外流,队长曾记工分派人轮流守鱼,守到鱼后按劳力分配到户,在我印象中好像从没分过,只是好事了守鱼的人,披着蓑衣靠着岩石睡觉,方脑壳都睡成了扁脑壳。
沙罐水沟发水,溪边麻鱼洞发鱼,这是四爷说的话,不一定就是真理。麻鱼洞“发鱼”,总带有偶然性,是白天还是夜晚发,谁也不敢断言,四爷也不愿肯定。有时明明沙罐里发水,守着麻鱼洞却扑空;有时白天守了整天,入夜人一走鱼就出洞,发与不发要看谁走运。
俊大爹认为自己不走运,因为他一直说不上媳妇,白天没人弄饭吃现成的,晚上睡觉脚头冷冰冰的,不好意思和大家一起出坡,出坡别人都拿他当笑话,因此他宁愿不挣工分,早出晚归守着麻鱼洞,就图个清静、自在、自由。
殊不知,运气往往会光顾无欲无求之人。据俊大爹后来讲述,那天麻麻黑,正准备上坡,洞里蹿出一只水老鼠,从他脚边跳过吓他一跳,水老鼠是撵鱼出洞吗?过了一会儿,麻鱼果然出洞,一群一群往外涌,他慌忙用竹篮舀,竹篮打水一场空,竹篮舀鱼却有用,一篮一篮往坡上倒,草丛里到处是鱼,忙活了大半夜,竹篮装不下,丢下又可惜,干脆脱了衣裤,拿粽叶扎住袖口、裤脚,都装得满满当当。他只能赤身裸体,挽着篮子驮着口袋,一步一歇,艰难行走,趁着夜白摸索上坡。翻过垭口,天还没亮,但有人赶早挑水,他不敢光着身子走路,就在垭口人家屋后敲窗子,借得一条裤子穿上,赶在天亮前回家。我一直在想,那么多的麻鱼,他啷个吃得完呢?也没见他分给家家户户。
类似经历有过多人,三幢老屋的人、铺子屋的人,洋房子的人,梯儿岩的人,收获满满,惊喜连连,就好比瞎猫碰到了死老鼠,运气来了门板都挡不住。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九畹人守着绿水青山过生活,吃鱼乃家常便饭。说句不日白的话,锅烧热了再去舀鱼都来得及;吃鱼自然不稀奇,而且吃鱼没有捉鱼香,捉鱼图的是乐趣。比如,我们淋着雨钓回鱼,当妈的随手就扔给猫,理由是煎鱼要费油。因此,人们就青睐麻鱼洞,也特别喜欢吃麻鱼,因为麻鱼有油气,个头又般般大、肉质鲜嫩可口,骨刺嚼得烂,晾干后可以当零食。曾几何时,麻鱼洞在九畹人心中,简直就是洞天福地。
道家认为,“洞天福地”分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七十二福地,麻鱼洞在不在列?如果在列,拓宽九畹溪旅游公路时,你炸石、挖坎、填土,为什么要掩埋麻鱼洞呢?
2007年夏,我回去九畹,听说俊大爹英年早逝,不禁唏嘘;不见了麻鱼洞踪影,甚是惋惜。我专门找去麻鱼洞原址,凭着记忆寻觅麻鱼洞痕迹,匍匐在地仍能听见地下汩汩流水声。一位外地游客看见我的举动,诧异中走过来问及缘故,当他听完我的叙说,吞着口水连声说可惜、可惜。
今天,九畹溪漂流风靡天下,男人一路欢笑,女人一路尖叫,却不知就在漂流起点处,掩埋着一个神秘的麻鱼洞。
(2023年4月16日键盘稿于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