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的名人很多,上有享誉九畹的开信公、乐善好施的文润公、兴建老屋的黄氏太太、清禀生的卿林公;远有知书达理的二爷爷、知医寿世的三爷爷、多才多艺的四爷爷;近有勤劳一生的父辈,比如我父亲、嘉二爹、动三爹、侃幺爹等;排到我们这一辈,也有带引号的名人,恩应该算一个。
恩是幺婆婆的孙子、化大妈的儿子、俊的大弟、我的堂弟……名号一大串。如果论资排位,他既不是老大,也不是老幺,属于位次尴尬的老二,但他却是我们老屋的“名人”。
问题就出在这,因为他是“老二”,大的他欺不住,小的降不伏,导致他打小就落下蛮横的毛病,欺得住的必定欺,欺不住的就耍赖,就像他的外号“糖鸡屎”(鸡拉下的稀屎)一样,碰不得、惹不起,成为老屋第一个有外号的“名人”。
恩小时候经常尿床,比我小时还要放肆,如果拿冠军非他莫属。按照幺婆婆的说法,他夜夜“下沙市”(尿床的戏称),有时一夜“下”几回,稻场边天天晒着他的作品,都是南一块、北一块的美国地图。
既如此,就没人愿意和他睡一床。你想,本来睡得热乎乎的,他一泡尿水淹三军,后半夜还啷个睡?
他知道别人嫌弃他,就钻进幺婆婆的厢板床上睡,让幺婆婆陪着他“下沙市”。
化大妈说,这样也好,老年人瞌睡惊醒,夜里好喊他起来屙尿。
幺婆婆有口难言,又不是别人孙子,总不能嫌弃恩吧?因此,每到深更半夜,老屋里就会响起幺婆婆的喊声:恩啦,屙尿!起来屙尿!
恩的瞌睡大,一遍喊不醒,醒了不情愿,迷迷糊糊下床,咚的一声响,摔在踏板上,然后是咆哮;恩站在踏板上,闭着眼撒尿,全撒在地上,幺婆婆大声责骂,然后才听见水响。
这种情况也算正常,更多是他和大人对着干。喊他屙尿对着尿桶没尿,不喊他时偏就尿急,不声不响已经“下沙市”,等幺婆婆惊醒已于事无补,就扬起巴掌打他屁股,发出清脆的巴掌声。恩就和猪被杀时一样嚎,且在床上打着滚嚎,把床蹬得天摇地动,有时还破口大骂,复述大人嘴边的脏话,还骂幺婆婆的尖尖脚,威胁要把尖尖鞋扔上屋。幺婆婆和我见过的大婆婆、五婆婆,还有我的婆婆(三婆婆)一样,都是一双尖尖脚,旧社会的印记,走路缓缓闪闪,从不让我们看到真面目,拒绝我们帮她倒洗脚水,她洗脚的提脚盆,总是藏在旮旯里。
恩夜里被责骂,白天就不乖,挂着猪脑壳脸,专和大人唱反调。大人要他做什么,他偏就不做;让他去关门,他偏就打开;喊他上桌吃饭,他偏就不端碗,站在旮旯里置气。再劝,他就发脾气,拿脚踢板壁,踢得轰轰响。
我们闻讯而至,看戏不怕台高,团团围住他,做扒饭动作,故意吧唧嘴,演戏给他看,配有解说词:哎呀呀,米饭真好吃,好吃得没得法!
化大妈过来哄他:恩啦,乖!快去吃饭,煎有鸡蛋哩。
恩偏不乖,懒得搭理,又踢板壁,响声更大,惊扰了四爷,四爷在厢房里大声呵斥。
化大妈心烦了:不吃是不饿,饿你三天狗屎都吃!
我们乐意饿恩三天,想看他怎样吃狗屎。可幺婆婆不乐意,轰鸡一般赶我们走,又耐着性子哄恩:他们想看你吃狗屎哩,你千万莫上桌啊!
激将计见效,恩嘟囔一句,就是要上桌,爬上桌就吃。
恩的脾气我们算是摸透了,但凡有事就和他反着来。比如,想让他扫地,就说不准他扫;想让他站起来,就说你坐到起。试过多次,次次有效。
恩的思维和表象,激发了我们恶作剧的热情。那时的我们,白天疯累了,夜里睡得死,听不见幺婆婆呵斥,错过不少精彩场面,我们想在别处找补。再说,大天白日,恩老躲在厢房里不出来,稻场里虽说晒着他的作品,但他本人不在场起不了哄,即便起哄也觉得不过瘾,所以我们想出各种馊主意,期待恩上演打滚、放骗、嚎哭的把戏。
我们知道,恩有午睡的习惯。这也难怪,他夜里真的好辛苦,尿床让他彻夜不得安宁,不是喊他屙尿惊扰了美梦,就是“下沙市”水淹三军,屁股上总要挨上几巴掌,因此他从没睡好过一夜,大天白日里哈欠连天,幺婆婆看着既心疼又厌烦。
其实,恩自己也厌烦自己,说鸡鸡不是个玩意儿,为什么要长这玩意儿?为了不尿床和免遭责骂,他吃饭拒绝喝懒豆腐,天一黑就不再喝水,有天居然拿根绦子绳捆住鸡鸡,半夜尿急绦子绳无法解开,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惊醒了老屋里的人和狗。四爷吭吭地大声咳嗽,咳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南屋里有人大声喝问:“下沙市”打破船哒?啊?黄狗在天井里狂吠不已,好像豹虎子进了老屋。
第二天,四爷看见恩就笑,说我干脆把你劁了,免得你夜里撒尿。我们知道,四爷是个杀猪佬,但也会劁猪、骟羊,还会提皮影唱戏,如果不是幺婆婆拿剪刀铰开绦子绳,兴许会请四爷施展那把劁猪刀。由此可见,恩夜里没睡好,白天需要午睡。
恩午睡并不讲究,四脚八叉,仰面朝天,躺在幺婆婆的厢板床上,两手习惯性护住小肚子,上翘的鼻孔发出丝丝鼾声,好像是给我们发暗号。
我们闻声而动,进门前研究策略,然后兵分两路,一路找理由把幺婆婆骗到天井里,一路绕过碓屋从后门窜入卧房,顺便在芋头沟挖一坨软泥,搓成条状后塞在恩的屁股下,再喝口水吐在恩的小肚子上,竭力制造出恩白天也尿床,乃至屎尿失禁的惨状。
这出戏演得逼真,效果也出乎意料,我们眼睁睁看着幺婆婆走进卧房,一会儿就传来清脆的响声,那是恩的屁股发出的响声。我们兴奋得放声大笑,笑着、笑着戛然而止,原来四爷正瞪着我们哩。
一连三天,我们被禁止进入幺婆婆的卧房,四爷坐在椅子上抽丝烟,二郎腿有节奏地晃荡着,监督我们在天井里罚站,化大妈满脸笑容走过来,亲热地赏给我们每人一刮包。
我们站作一排,表面老老实实,举止规规矩矩,其实内心正为恶作剧而兴奋。
就在这时,恩走来了天井,手里捧着红苕,鼻孔翘得老高,挨个儿瞪我们一眼,还摸了一下俊的脸,好像阅兵的将军。然后骑在门槛上,津津有味地吃苕,一脸有恃无恐的表情。
吃罢苕,舔指头,舔完指头,庄严宣布:幺婆婆是我一个人的,与你们这些白日鬼无干!
“白日鬼”差点跳起来,举起拳头以示警告,可幺婆婆缓缓闪闪来了。幺婆婆是恩的护身符,恩立马胆大如牛,又将“宣布”重复一遍,说罢扑进幺婆婆怀里。
幺婆婆向来怕恩发横,竟睁着眼睛说瞎话,当着恩的面满口承认,她就是恩一个人的。真是无语,幺婆婆如此偏袒恩,无疑助长了恩的蛮横。
这个判断果然没错,接下来的恩更加蛮横。寒冬腊月要过年,家家户户杀年猪,杀年猪少不了请客,请客少不了幺婆婆。哪家来了稀客,譬如嘎嘎、嘎公来了,少不了要请老人作陪。幺婆婆和四爷一样,德高望重,辈份又高,自然是陪客的头面人物。正是这些偶然的机会,恩的蛮横发挥到极致,一跃成为老屋的“名人”。
恩蛮横地认为,幺婆婆是他一个人的,请幺婆婆就是请他,请他等于请幺婆婆,这是他定下的“规矩”。但凡不懂“规矩”的人,从走进老屋开始,缺乏心理准备,跨一道门槛打个招呼,让满屋三间都知道:他家的嘎嘎或嘎公来了,要请幺婆婆和四爷去陪客。恩耳朵尖得很,听得真真切切,不等来者走过天井,赶紧关上厢房门,还搬把椅子顶着,让来者碰一鼻子灰。
倘若来者不懂“规矩”,或者恩偶然失察,一旦知道请幺婆婆在先,而且连捎带着请他的客套话都没说一句,他就会立马变脸,满地打滚放骗不说,还死死抱住幺婆婆腿不放,要不然顶住衣柜门不让幺婆婆换衣服,或是藏了幺婆婆的梳子和发簪,还要去旮旯里找尖尖鞋……恩的法子多着呢。总之,让幺婆婆想走也走不成。
遇到这种情况,就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你必须改变策略。经好心人指点,又走去厢房门口,故意高声喊道:恩啦,开门,接你和幺婆婆陪客哩!恩一听立马开门,满脸都是笑容,典型的娃娃脸,一个劲儿催幺婆婆换衣服。
也有会来事的人,一进大门故意张扬。东屋里有人问:“你来接幺婆婆呀?”会来事的人大声说:“哪里呀?我来接恩去陪客哩!喔,还要接幺婆婆。”恩在房里听见了,莫名地高兴,高兴得拍板壁,又找梳子又找鞋,催幺婆婆赶快梳头,接下来顺风顺水。
一晃过去了好多年,幺婆婆早已仙逝,我们也长大成人,一个个告别老屋,步入各自生活轨迹。
恩也不例外,他在老屋里长大,读书并无长进,于是出门学艺,后去芝兰做了上门女婿,据说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我一直想见到恩,想见这位老屋的“名人”,昔日曾经扬名九畹,今天是否风采依旧?
(2023年4月19日键盘稿改写于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