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去花桥

花桥是个地名，也是个桥名。

地名分大小，小名“花桥场”，大名叫“石柱”，石柱土家族村，三峡库区秭归县唯一的少数民族村。

桥名有来头。古人行善，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明嘉靖年间，杜姓始祖出资兴建了这座桥，长四丈四尺，宽六尺六寸，桥墩基础有讲究，选用龟纹石垒砌；桥面架设五条杉木主梁，采用栗树木板铺面；桥上建有廊屋，椽桁相扣，布瓦盖顶，滚脊镶边；桥栏杆选用圆柏木制作，雕有芝兰玉树、香草花卉。这座桥竣工时，赶上月亮“开花”，故起名为“花桥”，花桥是九畹人的骄傲。

花桥望山看水，桥下流水汤汤，源自长阳白沙驿，一路收纳涓滴，细流成河，穿峡而过，在圣天观脚下的三道溪汇入九畹溪，成为九畹溪水系最为发达的支流，没有之一。

九畹人淳朴，喜爱山和水，喜爱花和草，喜爱路和桥，谈及花桥，情愫缱绻。皆因为：山水阻隔，满腹苦楚，桀骜不羁的九畹溪，总是阻碍人们出行。春夏涨水，两岸淹青，岸边徘徊，望水兴叹，涉水即是涉险，玩水等于玩命；秋冬水冷，出行艰难，盼跳石而过，望独木成桥，“桥”是九畹人的向往，尤其向往小桥流水的花桥。

山溪古道长峡，小桥流水人家，这是四爷嘴里的花桥。

四爷多才多艺，杀猪、骟羊、劁猪、下厨、整席、炸馓子，还会说书、讲古、提皮影唱戏，走南闯北，常去花桥。

四爷说：花桥有条流水河，河上有座花廊桥，桥下有个万岁潭，乾隆皇帝路过时曾宽衣解带洗过澡，花桥大力士常去潭里刷洗筛茶的磨盘……

四爷又说：花桥河南来北往，古驿道穿境而过，你从花桥场向南走，翻过分水岭，就是白沙驿，一直走去宜昌府；你往北穿过十里峡谷，绕着圣天观，翻过三里寨，就是屈原《离骚》的九畹芝兰。去过花桥你才知道，那是人间仙境、世外桃源。

四爷的话尽是诱惑，花桥的奇闻，花桥的秀美，激起我心中的涟漪：花桥在哪？想去花桥。

那年初冬，天干雨少，老屋热闹。四爷过生日那天，花桥来了客人，自称我们表哥。从他嘴里得知，我父亲在花桥加工斗笠，吃住都在他们家里……难怪好些时不见父亲哩，我还猜该不是又上洞湾做扇子？

遂起念头，想去花桥，因此变得殷勤和听话，赢得了表哥，打动了四爷，说服了母亲，终于成行花桥。

吃过午饭出发，我早已迫不及待，箭一般射出去，表哥在后狂追。

追过铺子屋，跳过干溪沟，翻过圣天观，涉过老林河，闯进人烟稀疏的十里长峡。

峡谷幽暗深邃，两岸峭壁耸立，大树遮天蔽日，花桥河在峡谷中汩汩流淌。峡谷辟有步道，箬竹掩映，溯流而上，微风拂来，箬叶婆娑，风声鹤唳。我走在表哥身后，心情忐忑，频频回头，只觉得天高地阔、峡谷无边。

终于走出峡谷，峡尽田畴，豁然开朗，这就是我想去的花桥吗？那，“花桥”在哪？万岁潭在哪？大力士在哪？

走进表哥家门，满地都是箬叶，我的父亲正在编斗笠，他身边好高一摞斗笠，靠墙还堆着成捆的箬叶。花桥峡谷盛产金竹、箬竹，金竹编织斗笠架，箬竹叶作垫层。箬竹叶用处好多，除了做斗笠，过端阳包粽子，还可以加工成船蓬。父亲是个聪明人，木匠篾匠无师自通，编斗笠、做折扇、挖水瓢等，几乎样样都会，供销社专门收购他的“产品”。花桥峡谷盛产箬竹，父亲出手艺，表哥家出场地，一起挣油盐钱，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嘛。

吃过晚饭坐着喝茶，表哥带我去河里叉鱼，这是花桥最流行的游戏。我自告奋勇提着小马灯，表哥斜背了篾鱼篓，一手拿着竹篾火把，一手持了三齿鱼叉，就像哪吒要去闹海。

走至花桥河，水波荡漾，河上有桥，两根木头，搭在水面上，这是乾隆皇帝走过的花桥么？

表哥正在脱长裤，呵呵地笑：啥子前龙、后龙，依我看是个懒龙！

旁边叉鱼的人也笑：可惜那座花桥呀，到它嘎嘎（外祖母）那去哒哟！听老辈子讲古，清末七月发大水，花桥险些被冲走；民国十年又涨水，花桥无影无踪了。

说说笑笑，开始叉鱼，河里好多鱼，火把一照，憨憨笨笨，一动不动，鱼叉戳住不动，举出水面也不动，丢进鱼篓才开始挣扎。和麻鱼洞的鱼一样，都是苕鱼。

次日早起，远山如黛，河水如茵，一轮红日从石柱山顶喷薄而出，照亮了蜿蜒流淌的花桥河，映射出层叠水田的粼粼波光。只见：田园阡陌纵横，两岸屋宇错落，房顶炊烟袅袅……这就是四爷赞美的桃园仙境吗？我激动得大喊大叫：我要去看花桥、我要去看水车、我要去看磨坊！

走至水磨坊，门外靠着一扇簸箕大的磨盘，这是大力士筛茶的磨盘吗？表哥回答这是个小的，来了贵客就端大的哩。表哥说得一本正经，我却惊得目瞪口呆，这磨盘少说有三五百斤。表哥居然轻描淡写，他说这是小意思，分水岭上的界碑，高八尺阔四尺厚两尺，重达六千六百斤，大力士一口气扛上岭，说罢忍不住嗤嗤地笑。

笑声中，我俩走进水磨坊，磨坊师傅正要启闸放水，初冬少雨河水枯浅，水磨要人力带动启动。我自告奋勇拉动皮带，水轮缓慢转动时，皮带卷住了我的棉袄，拉扯着我翻轮而去，幸亏衣襟撕裂开脱，不然我会被碾成肉饼。紧要关头，磨坊师傅猛跑几步，哗啦一声落闸停车，把我从水轮下扯出来，嘴里骂骂咧咧，又把表哥臭骂一通。表哥为我挨骂不舒服，气冲冲地往回走，一进家门就告状。父亲没露声色，就瞪了我一眼，脸色很不好看。吃过午饭，父亲送我回家，就这样结束了我的花桥之行。

几十年一晃就过去了，可儿时的记忆并未抹去，花桥一直令我向往：幽深的十里长峡，梦幻般的小桥流水人家，四水归池的天井院落，还有那河畔的茵茵水渠、轰然律动的水磨水车……

还想去花桥。

（2023年4月27日键盘稿于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