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子乙丑海中金,丙寅丁卯炉中火,戊辰己巳大林木,庚午辛未路旁土,壬申癸酉剑锋金,甲戌乙亥山头火,丙子丁丑间下水,戊寅己卯城头土,庚辰……
这就是《甲子歌》,听到它我就会激动,脑海里浮现一个人来。
这个人就是炼幺爹,他是海的幺爹。
海、俊、祥是我的堂兄弟,他们都有“幺爹”,就是我没有,也不是没有,而是“没有了”。我的幺爹解放前夕被抓兵死在三斗坪,我的大爹同时被抓走至今杳无音信,俊说可能死于战火,海说肯定去了台湾。
没了幺爹我就找替身,拿炼幺爹当了替身。为此我还问过一次海,海说可以借给我喊几天。后来我想,“喊幺爹”还有“借”的吗?四爷常说,有借有还,再借不难,那我拿什么还给海呢?于是我去问四爷,四爷气得拍板壁:还什子还?九畹就他一个瞎子!
喊“瞎子”是对盲人不尊重,但那时我还不知道“盲人”这个词,以为喊“瞎子”就像是喊队长、喊老师一样。
喊不喊他都是瞎子,这一点不能怪我,也不能怪炼幺爹,要怪就怪国民党,是国民党导致他失明,国民党怕担责,早逃去了台湾。
当年,国民党兵败如山倒,他们自三斗坪弃船,成群结队西窜逃命,少不得途经我们老屋背后的梯儿岩。一路上,抓兵拉夫、滋扰乡民、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常有人在路边丛林里捡拾迫击炮弹、手榴弹和子弹,炼幺爹就拾得一盒步枪子弹。
那时他还小,正值“七八嫌”,不晓得锅儿是铁打的。他坐在天井里,扭掉弹头,空出火药,拿锥子钻子弹屁股,想钻个洞眼做烟杆儿。
他哪里知道,子弹屁股就是老虎屁股,摸一下都不行,何况拿锥子钻。果不其然,轰的一声炸响,老虎咬了摸它屁股的人,“七八嫌”就成了瞎子。
炼幺爹如果眼不瞎,也是九畹的美男子,身材壮硕,皮肤白皙,方方正正一张脸,四爷说他是个墩子小伙儿。等我们出世看见他时,他已是一个高大的男人。
对于人而言,失去双眼仅次于失去生命,看不见天和地,世间重陷混沌,盘古又不能再生。为了生存,炼幺爹在混沌中摸索,寻觅重生之门,拜师去学算命,只学回一支《甲子歌》,唱着它步入茫茫人生。不知何故,他走路从不使拐棍,拿脚左右摸索着行走,摸一下走一步,听到来人早早驻足,凭感观和来人搭话;没人时他一边走一边唱:甲子乙丑海中金,丙寅丁卯炉中火……
算命是盲人的求生手段,尤其在偏僻闭塞的乡村,可惜炼幺爹没有学会,只能靠卖劳力谋生存。卖劳力却不是出坡挣工分,顶多就是帮谁家推推磨,或者替谁家挑挑水,偶尔还帮谁家背背娃娃。也不知“谁家”是怎么想的,推磨好说,推拉磨拐子即可,只要耐力和耐心,不存在危险和后果。可挑水尤其是背娃娃呢?就不怕他连人带桶跌进水井,或是大人娃娃一起摔到坎下?
不过这样也好,帮助炼幺爹自食其力,自此东家来西家往,做些看不见摸得着的事情。那时还是生产队体制,生产资料归集体所有,出坡劳动才能记工分,做家务没听说有酬劳,所以炼幺爹没酬劳,唯一和“酬劳”沾边的,就是在谁家吃顿饭。
吃顿饭今天看起来微不足道,但在当年堪称一件大事,连毛爷爷都说“吃饭是第一件大事”。因而许多人家宁愿自己苦累,也不愿多抽双筷子给炼幺爹。
可是,劳动力每月都要定工日,定了工日就必须按时出坡,达不到工日就会扣工分,工分关系到年终分配。
当然也有例外情况,倘若哪户人家事多人少,这头那头又只能顾一头,总不能为了做家务不出坡,也不能只出坡不做家务,生活过得好是辛苦。你想,白天出坡劳累至极,放工回家还要做家务,譬如:挑水、磨面等,一天两天可以支撑,时间长了身心俱疲,由此炼幺爹就来了。
炼幺爹来我们家比较多,因为我父亲总是忙得脚不沾地,即或沾地不是生病就是有事,除非是锅烧热了等面下锅,否则磨拐子他摸都不会摸。我母亲更是个大忙人,屋里坡里皆是“一把手”,苦乐都归属她一个人,常常忙到深更半夜,一屋子人进入了梦乡,石磨还在吱吱呀呀转动。
我们本来兄弟三个,按说推磨大有人在,可大哥很小去学篾匠,刚出师又穿上军装,他没摸过磨拐子;二哥是个书呆子,一直在外面读书,除非寒暑假回来,磨拐子不认识他;剩下就只有我了,我比他俩小一截,磨盘上的磨拐子——扯不脱,我就是个磨拐子。
我的童年繁杂琐碎,除了上学念书,还放着一群羊,喂养两头猪,少不了扯猪草砍羊草,还要挑水、刮洋芋等,家庭作业总在学校完成。好在那副石磨沉重,我使出吃奶力气都推不动,不然我每天还得推磨。放学回家,急匆匆吃饭,除开推磨,我什么都干,什么都干过。
为什么要“除开推磨”?前面已经说过,我拉不动磨盘;其次估计我也有晕病,理应和幺婆婆一样, 额头上捆一道帕子,每天吃一勺冰糖蜜羊油。不过说来也怪,有晕病的我却不晕高,翻屋脊、走跳石、过独木桥疾步如飞;那我晕水吗?也不晕水,我是九畹溪的浪里白条;我单单就是晕磨,一看见磨盘转动就晕,更别说亲手推磨和喂磨。
于是,炼幺爹就来了,天井的鸡逃走,磨拐子摇了摇。
炼幺爹膀大腰圆,一对白膀子孔武有力,磨盘吓得呼啦啦转,我一望头晕得更厉害。我赶紧跑到天井里打得螺,借此转移我的头晕。但很快母亲就喊我了,她要我去给炼幺爹喂磨,而且给我戴上一顶高帽子:今儿真乖呀,中饭奖个荷包蛋!
喂磨就是往磨眼里填包谷,转一圈两圈喂一小把包谷。这可是个技术活,喂多喂少都不行,喂多了出来是糁子,喂少了磨盘会空转;喂快喂慢也不行,不然磨拐子撞过来,洒了包谷不说还要伤手,喂磨的人必须眼疾手快,或者说出手恰到好处。
我算得上眼疾手快,天井里捡石子比女孩强,花浪里抓鱼很少落空,但我也有我的缺陷,那就是磨盘一转脑壳就晕,严格讲我这样的人不适合喂磨。当着母亲和炼幺爹的面,我郑重宣布这一结论,可母亲不认这一套,她始终认为我在装,她的策略是恩威并用、奖罚共举。奖,顶多是给我煎个荷包蛋;罚呢?就是挥舞那根扒磨的竹条儿。
荷包蛋里放有糖,所以甜!扒磨的竹条儿打屁股,特别疼!我都一一尝试过,深知孰轻孰重,无需彼此权衡,只能骑着门槛磨蹭,分辨说炼幺爹不晓得自己喂磨吗?母亲不由我分说,随着门扇吱呀一声响,她从灶屋里奔出来,左手持着锅铲子,锅铲子不是竹条儿,她除非是要除脱我;她举起锅铲子又垂下,改为扬起右手巴掌呵斥:炼幺爹眼睛看得见磨眼吗?这时我才想起炼幺爹是瞎子,扭头望望炼幺爹,又看了看那磨眼,磨眼的确有点小,磨眼大他也看不见。
看不见磨眼就只能推一转两转,停下来摸索着喂一次磨眼,如此轮回,谈不上速度,一筛子包谷磨半天算正常。我想,慢点磨就慢点磨呗,慢点磨总比不磨强。于是我开始找借口,说脑壳晕不管用,改说肚子有点疼,肯定得了绞肠痧,说罢伏在门槛上哎哟。哎哟半天没人理我,就说羊子要牵上山,我先去牵羊子再喂磨。母亲一眼就识破我的诡计,操起那根扒磨的竹条儿,空中一挥呼呼生风,我不得不走过去喂磨,我就是皮鞭下的奴才。
奴才也会投机取巧,磨盘在吱呀声中转动,我也开始转动脑筋,或是故意喂多,或是故意喂少,反正是失去了节奏。我想拱炼幺爹的火,让他生气后拂袖而去,我则名正言顺开溜。可是,炼幺爹不上当,他的脾气好得没脾气,怎么拱他都不起火,还朝我嘻嘻地笑,夸我是个乖娃子,长大后肯定当军官。与此同时,他有意让磨盘转慢点,或者中间停顿一下,留足时间让我喂磨。
母亲听到磨声不正常,猜想我在变相罢工,走到磨屋门口张望,一只手反背在身后,假装拿着扒磨的竹条儿。我一眼就识破她的诡计,扒磨的竹条儿搁在桌上哩,她只会唬哄吓诈我,但我深知竹条儿的厉害,那竹条儿抽在屁股上,一抽一道红痕。好汉不吃眼前亏,我迅速调整状态,一圈一圈地喂磨。
炼幺爹看不见世界,但他能够看穿我的内心,他知道我玩的鬼把戏。为了缓和我的情绪,他开始教我唱《甲子歌》。他身段非常灵活,两脚有规律挪动,两手推拉磨拐子,吱呀一圈、吱呀一圈,几几拍?1/4拍?2/4拍?1=C?大概就是这个节奏,他哟呵哟呵唱起来:甲子乙丑海中金,丙寅丁卯炉中火,戊辰己巳大林木,庚午辛未路旁土,壬申癸酉剑锋金,甲戌乙亥山头火,丙子丁丑间下水,戊寅己卯城头土,庚辰……
不知不觉中,一筛子包谷磨完了,我脑壳居然没晕,母亲赶紧煎荷包蛋。
吃饭时请炼幺爹上桌,他低着头似乎犯了错,筷子握得低低的,一戳一戳往嘴里赶饭。他看不见桌上的菜,但他嗅角十分灵敏,他的鼻子赛过眼睛。正吃着他突然来一句,说给我舀瓢懒豆腐,或说给我挑点洋芋丝,以至于我怀疑他眼睛没瞎。为了检验我的判断,我拿手在他脸前一晃,他脑壳明显往后一躲,说川你在做撒子嘛?我不知道手动有风。
我干掉两个荷包蛋,情绪好得唱起歌来,母亲认为激励有效,又端来一满筛子包谷,让我下午继续喂磨。天啦!我伸出两根脏指头,想把荷包蛋抠出来。就在这时,厢房门一响,幺婆婆挪着小脚过来了,她让我母亲过去帮她剪鞋样。幺婆婆是老屋的长辈,长辈的事小事也是大事,母亲扯下围腰就走了,幺婆婆帮我解了围,幺婆婆真是个好婆婆。
我不能错过这个机会,故意隔好几转喂一次,让磨盘轰隆隆空转,炼幺爹不得不停下来,原地怔了一怔说:你在栽瞌睡吗?我并没有栽瞌睡,靠着板壁一动不动。他丢开了磨手子,两手一左一右摸过来,只差一点就摸到我,我大气都不敢出。好在他不再往前摸,而是原地愣怔一会儿,肥硕的鼻翼皱了皱,又偏着头听听动静,然后转身摸回原处,把筛子端到他面前的磨腿上,然后推两转停下喂磨,磨盘响响停停一下午。
我一股烟跑去九畹溪,玩水玩到太阳落了山,突然想起自己擅离职守,又想到母亲晚上要算账,再想到呼呼生风的竹条儿,屁股和腿杆儿一阵发紧。心里盘算如何将功补过,赶紧上山牵回羊子,羊子一进圈赶紧扫地,扫完地又赶紧挑水,半桶、半桶地挑满了水缸,挑完水母亲就喊我吃饭,我有点惊慌失措,过门槛一下栽了进去。
那天晚上,母亲没和我算账,也没去拿竹条儿,还给我煎了荷包蛋。我想,该不是等我上床后再算账吧?心有余悸,战战兢兢,躺在床上睡不着,侧着耳朵听动静,听见磨盘吱呀、吱呀转,慢慢儿我就睡着了。
好多年后,我休假回去碰见炼幺爹,一张嘴就说起我当年的糗事,还说那天是他帮我打了掩护,不然我的屁股早被打成两瓣。他一边说一边笑,拿脚左右摸索着走去,晃晃悠悠,踽踽而行,伸展的腰背驼了,壮硕的身体瘦了,只剩下一张白皮,“墩子小伙儿”老了。
天荒地老,岁月无情,时光就像磨盘转动一样,吱呀一转好多年就过去了,满眼韶华一茬接一茬,九畹也发生了巨大变化。譬如,自来水直接上缸,水桶束之高阁;娃娃有了婴儿车、三轮车,推着骑着出门耍,出门就是水泥路,少有人背着娃娃做事;粮食自有机器粉碎,石磨只用来磨懒豆腐,或挪到了墙旮旯,让鸡当作栖息地,磨拐子挂在板壁上,渐渐地成了摆设,更有被景区买走,供城里人观赏。过往的痕迹渐少渐无,炼幺爹的行当几近消亡,仅剩下记忆中的那些时光。
时光经不起几晃,一晃就到了今天,回到九畹,走进老屋,儿时的情景历历在目,《甲子歌》在我耳边回响:甲子乙丑海中金,丙寅丁卯炉中火,戊辰己巳大林木,庚午辛未路旁土,壬申癸酉剑锋金,甲戌乙亥山头火,丙子丁丑间下水,戊寅己卯城头土,庚辰……
(2023年5月5日键盘稿于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