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坪是个“坪”。
“坪”里却不见“槐树”,见了我也不认得。但这并不代表没有槐树,作为地名,以地势、地面物或者人物为依附起名是必须的。况且,槐树坪曾经是我国社会主义组织的基层单位——人民公社所在地,有向书记、李秘书等领导主政的公社大院,有一转高大木柜台围着货架和售货员的供销社,有楼下一排廊柱、楼上一转走廊的学校,有戴眼镜挂听诊器的杜医生和他的卫生所,有忙着裁剪和缝纫忙得驼子不伸腰的裁缝铺,有几条光膀子大汉砸得铁砧咣当作响、金花四溅的农机厂,还有近水楼台先得月的街边住户人家……可是,在这个 “坪”里,一拃长的一条街,拥挤着房舍和道路,除开石头就是泥巴,却看不到一棵树,几乎是寸草不生,作为地面依附物“代表”的那棵槐树在哪里呢?
杜医生讥笑我,你真是闲操心,槐树在哪里?槐树在坪里!
他说这句话那年,我正满十二岁,信迷信的说是厄年。
“厄年”果然有厄运。我在九畹溪里玩水,伙伴都在长潭岩壁上跳水,我也爬上去跳水。我心大,爱嘚瑟,想跳一个“九畹记录”。本来都站在那个石级上起跳,我偏就爬高了一步两步,一个“高台跳水”下去,头顶与潭底岩石亲密接触,当即被撞得晕头转向,浮出水面在岸上躺了好一阵子,然后怏怏地回家,到了夜晚就开始发烧。第二天,头顶拱起一个血包来,拿手一摸,杏子大小,渐渐丰满,拔高、凸起,杏子演变成桃子,竖在脑壳当顶,就像盘在头顶的发髻。
那时的九畹,医疗条件差,医药知识少,头上长包也不稀奇,只要不是脚下流脓,没人像今天这般重视,加之我又不敢说出实情,对大人隐瞒跳水受伤的事,母亲倘若知道我去跳水,而且头顶碰了岩石,绝对会扒磨条儿上身。
我的母亲有些粗心大意,当她发现我头顶拱了包,按着我脑壳只看了一眼,也没有发现伤及颅骨,说了句“包还没灌脓”,就只顾忙她的事情去了,她的事情永远忙不完。
在我们老屋乃至九畹,有个传统习惯做法,大人孩子身上长包,单等那包化脓穿头,然后用手挤出脓液,或许挖一坨烟屎糊上,等它自然结痂愈合。可我这个包不是自己长的,它是长潭岩石重创所致,而且位于头顶发旋处,头顶颅骨其实已经破裂,倘若不是头皮遮挡,兴许脑浆子会溢出来。如果按照传统做法,要等这个包化脓穿头,那要等到猴年马月?再说,头皮肯定比皮肤厚实,“穿头”越发不容易,导致血包越拱越高,顽固地与传统作对,也给我带来了无尽烦恼。
受伤的日子,正值放暑假,出于迫不得已,我停止了玩水,仍坚持扯猪草、牵羊子,为了遮住“发髻”,我戴上一顶草帽,磨得患处生疼,每蹲下低头头就晕。我仍然不敢声张,生怕母亲知道实情,母亲忙得顾不上我,也没工夫问我实情,她等着我的脑壳化脓穿头。
正当我历尽磨难时,外出学艺的大哥回来了,他第一眼看见我这个模样,大声喝问你这是怎么啦?这个样份儿还不找杜医生?他一咋呼惊动了隔壁的侃幺爹,他俩一合计,背起我就走,就这样来到了槐树坪。
槐树坪是个公社,我们人民的公社,公社设有卫生所,卫生所有个杜医生,中西医都会一手,戴一副近视眼镜,更显得他医术高深,九畹人视杜医生为圣人。
杜医生见了我,嘴里啧啧有声,逼着我吐露实情,然后对着大哥摇头,说怎么这才送来,说大人们太大意了,说这伤也太危险了,说头盖骨都跌破了,说某娃子从树上掉下来,脑壳碰在石头上,抬到卫生所就死了……终于不说了,把我大哥喊到门外,两个人说着悄悄话,我隐约听见他说“死马当作活马医”。
一瞬间我明白了,我就是他所指的“死马”,“死马”顿时浑身战栗:我后悔呀!后悔去长潭跳水,后悔爬高一级两级,后悔创造“九畹记录”,若干后悔相加还是等于后悔,后悔这一跳,一跳就跳向了死亡。
我知道“死”是什么意思,老屋的说法我都懂,老人死了说“走了”,小娃死了说“跑了”,我既不愿意“走”,也不愿意“跑”,我还只有十二岁,一棵树苗刚分丫。记得四爷说过,没过十二岁死了就是化生子,化生子就会送到笔架山的阴坡,挖个浅浅的土坑掩埋,然后在土堆上扣上撮箕……我忍不住哭了起来。
杜医生故意装作没事,鼻梁上的眼镜闪着寒光,他拍拍我的肩说还有治,给你打一针包就没了。他从铁盒里取出一支注射器,用镊子安上一个针头,呯地敲掉一支小药瓶的头,用注射器吱的吸上药水,一针打在我的屁股上,又让大哥去倒水,让我喝下好几颗圆子药,然后让我上床躺着。
窗外渐渐变黑,房内白得发亮,白白的床单、白白的被子、白白的枕头,我随即联想到白事,人死后就要办白事,孝子披麻戴孝,穿白孝服、挽白孝帕、戴白纸花……心底惴惴不安,眼前白茫茫一片。
我侧躺在病床上,紧紧抓着大哥的手,生怕一松手就死掉了,迷迷糊糊中入睡,胡思乱想,梦生梦死,慢慢进入了梦乡。梦乡里,我爬上了梯儿岩,在干溪沟悬崖顶砍柴,随着那棵大树轰然倒下,我也随之坠入深渊……
我怪叫一声醒来,满头满脸的汗水,我感到头顶有些异样,用手一摸,满手脓血,原来血包穿头。杜医生闻讯过来处理,拿剪刀剪去患处的头发,用纱条填塞创口,涂上一些消炎粉,打上一个“巴子”,为了固定,一根胶带绕我下巴一圈。
这是我在槐树坪死里逃生的一次经历,也是我在槐树坪寻找槐树的初次尝试。第二天,头顶刚刚消肿,我的闲心再起,我请教杜医生:槐树坪怎么没有槐树呢?如果有,那它在哪里呢?
杜医生讥笑我:你真是闲操心,脑壳不疼了吗?你说槐树在哪?槐树在坪里唦!
很快就到了开学季,我涉水过溪来到槐树坪,在这里读了两年初中,心中不时泛起杜医生那句话,将那条一拃长的街走了百十遍,数清了街边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住户人家,包括他们有几只猫几条狗几只鸡;认定我的老师烔叔是九畹最帅的美男子,他一定能给我娶到一个漂亮的婶子;我还认识一位衣着褴褛的男人,他永远两手交叉抱着,看见任何人都点头称是,有同学劝我小心,说他是“坏人”,可他却是第一个也是唯一回答我问题的人。
他告诉我:槐树在坪里。脚盆粗几丈高的一棵国槐树,枝丫参天,叶片遮地,每年的五月,开满白色的槐花,引来无数蜜蜂采蜜,也引来无数的路人,槐花可以吃哩,煎槐花饼更好吃。说到吃,他松开了环抱的手,凸起的喉结上下滑动,咕咚一声吞了口水。他接着说,槐树可是文化树,古有“三槐”,周代宫廷外,有三棵古槐,太师、太傅、太保三公朝见天子时,分列于槐树之下,后人因此用三槐比喻三公。槐树又是吉祥树,你知道富庶时的槐树坪吗?我听老辈子说过,坪里一棵槐,财源滚滚来。可惜呀……欲言又止,踽踽离去。
槐树坪果真有槐树,而且槐树就在坪里,槐树坪因槐树而得名。
当我再次走进槐树坪时,已是两年之后,我成了公社邮递员,和话务员虎、炊事员万并称为“三员”。“三员”相聚一个月后分手,我奉命从社上去了区上,区上待了两年后又去了县上,从此再没有回去过槐树坪。
曾经风光的槐树坪,1984年随着社向乡的转化,降格成为了槐树坪村,无法再现曾经的辉煌。体制变了,机构没了,但那个坪还在,那条一拃长的街也还在,那些街边的住户房舍都还在,唯独不见我心底的那棵槐树。
(2023年5月14日键盘稿于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