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柱湾,绝壁高悬,林寒涧肃,沟壑纵横。
湾系水湾,溶洞天然,洞有石柱,石柱擎天,天有山瀑,水流如注,流至车溪沟,注入九畹溪。
上至石柱湾岩顶,下至车溪沟溪谷,山势陡峭,萧瑟凄凉,一片莽荒,仅有水湾左侧有架缓坡,地势接近于“坪”,石柱湾唯一的定居点,散落着十几户人家,有小路抵达山涧,有大路通往山外,寻哥的家就在那里。
先辈们择地石柱湾建房定居,看重的是依山就势的风水,人畜耕种所需的水源,还有煮饭烤火的木柴等,人类生存离不开大自然。
这些话,是寻哥讲给我的。原话当然不是这样,没有文绉绉的成分,因为他那时还没文化,只有一张比拐椒还甜的嘴。
拐椒什么东西?你可能不认识,我原先也不认识,莫说是亲口品尝,看都没有看见过。么子拐?吗儿椒?拐椒啥玩意儿?
百度说,拐椒又叫鸡爪梨,蔷薇科,枳属木本,落叶乔木,进入寒冬,树上只剩拐椒,是一种甜果,也是一味中药,因长得弯弯拐拐而得名。据说,拐椒蕴含了大量的葡萄糖、氨基酸以及苹果酸等营养元素,果实入药,清凉利尿;拐椒泡酒,治风驱湿,还有超强的抗氧化作用。
寻哥说,鸡爪梨?没听说过,拐椒就叫拐椒,吃得,蜜甜。说罢吞口水,我也吞口水,他让我长了见识,也见识了他那张嘴。
九畹有个习俗,称呼长辈兄长,尊称前要加上对方名字的“字”。比如寻哥,“寻”加“哥”组合,对他我不能直呼“哥”,“哥”留给自家兄长,分寸比较明显,似乎防止喊错。又比如他父亲,我称呼为“心大爹”,称他母亲为“心大妈”,前面的“心”不能省略,以此类推,大多如此,不离其宗。
寻哥不是“一般人”,与“一般人”相比,寻哥的情商高,情商高的人嘴都甜。比如,他称呼我父亲,按说该喊“寅二爹”,喊我母亲“寅二妈”,可他一进老屋门,见我父亲张口就喊“二爹”,见我母亲直呼“二妈”,偏就省去那个“寅”字,让人听起来亲嫡嫡的,好像他才是我父母的儿子。为此,母亲大发感慨,要我们学寻哥,说寻哥好懂事,嘴比拐椒还甜!
拐椒究竟甜不甜?寻哥带着两抓拐椒来了,进门见到我母亲,递上一抓拐椒,说:专门给二妈您的;进厢房见到我父亲,递上另一抓拐椒,说:我孝敬二爹的。哈哈,没了,三个坛子两个盖子,一份人情送给多人,还让人心悦诚服。
我没拐椒,就我不服。没想到,寻哥黄眼珠一转就有新鲜话,他好像大人哄小孩:弟娃儿,最甜的给你留着哩,我专门来接你去吃拐椒!
寻哥远道而来,带来甜甜的拐椒,说着比拐椒还甜的话儿,理应让他吃饭再走,这也是老屋的待客之道。饭熟之前,寻哥风风火火的,先把厢房、灶房还有天井扫干净,又把稻场的柴火抱进灶房,再捡起扁担挑满一缸水,还提着桶把圈里猪也喂了,然后搓着手上桌吃饭,嘴里一口的谦辞,拿起筷子先给“二爹、二妈”拣菜,又瞅准时机给二老添饭,然后说接我去石柱湾吃拐椒的事。
父亲不置可否,这种小事无须问他,他向来只管大事:老天爷刮风下雨、九畹溪干枯涨水……
母亲当家,事无巨细,寻哥一说,不假思索,当即批准,说这个孙猴子滚远些,待在老屋里尽惹祸。寻哥进门之前,我刚和隔壁的胜打完架,一坨把他的破鼻子打出血,梅芳嫂说吃晚饭时过来算账。
寻哥带着我走出老屋时,我看见胜骑在门槛上,啃一口苕朝外看一眼,一眼就看见了我,捡起竹扫帚就追,还追着砸土坷垃,一直追到土地岭上。
我一溜烟跑远,跑到笔架山边,寻哥赶紧撵上我,牵着我一直走去他家。
他家位于村庄当头,好像是第二户人家,房屋穿梁立柱,前门对着后门,门扇刻有花纹,外观很是气派,寻哥说分的地主的屋。
寻哥家是贫农成分,和我们家一样也是五口之家,心大爹很少落屋,他是大队干部,心大妈很辛苦,养育了三筒儿子。老大念身材高挑,说话比较讲究,后来当了解放军;老二丙敦厚壮实,手脚宽大肥硕,力气非同一般,后来也当了解放军。老三就是寻哥,他原本也想当兵,可眉眼上有个疤,小时候摘拐椒摔的,他只能去当民兵。
进门天已经麻黑,寻哥先给我一大抓拐椒,罩子灯不太亮,拐椒黑乎乎的,我摸索着往嘴里喂,吃了籽儿又吐出来,的的确确地甜,吃得意犹未尽,吃得吃饭时没了胃口。
晚上睡觉,我们钻进一口木柜,宽宽大大、四角楞正的一口木柜,柜上安有翻板,揭开翻板钻进去,寻哥说木柜也是地主的,过去地主用来装粮食,现在人民用来睡瞌睡。
睡瞌睡再好不过,但气味不好描述,柜里铺有稻铺草,垫套虽旧但厚实,却只有一床盖被,被头打着补丁,还有一股烟臭味。我说,地主的被子好臭!一句话逗笑了寻哥,被子不是地主的。
第二天醒来,天好像还没亮,可柜里只我一人,原来木柜翻板盖着哩。掀开翻板爬出去,太阳已经挂在天上,寻哥正往家里挑水,我跟着他走去水井,远远看见坎下一棵参天大树,树枝上却不见树叶,挂着一簇簇小枝丫,弯弯拐拐、丝丝缕缕,原来它就是拐椒树。
寻哥撂下水桶,带我走到拐椒树下,举起扁担勾下一枝,一枝长着两抓拐椒,他把扁担横在地上坐下,又拉我坐下来一起分食。一边吃一边问,拐椒甜吗?你晓得为什子甜吗?甜有甜的故事哩。
从前的石柱湾,山下只有几户人家,却天天有人做好事,而且都在夜里进行,因为大清早一开门,门口总是搁着一担水,或者是竖着一捆柴,自此家家户户不缺水吃不缺柴烧,刚开始还以为是邻居所为,见面一对质都说不晓得,这不是出怪事吗?有户人家不信邪,一入夜瞪着眼不睡,守着门缝想看个究竟,一连守了三个长夜天,终于守着了做好事的人,原来是个小伙子,身材倒是苗条,头上裹帕子,脚下打片子,走路没声响,像风一样飘来飘去。于是,这家人悄悄跟梢,一直跟到了石柱湾,看着他进了石溶洞,才转来吆喝大家,说石柱湾的神仙显了灵。大家听了也都相信,谁家没有受过帮助呢?于是,振臂一呼,一呼百应,大伙儿带着腊肉米面,一起走去了石柱湾。爬上那个石溶洞一看,哪有什么“小伙子”,分明是个美貌小女子,小女子也不言语,拱手作揖,浅浅一笑,一下化作一股烟,从另一个洞口飘走了。大家赶到那个洞口一看,小女子已经无影无踪,只见洞口一棵小树上,挂着小女子一绺头发,迎着风一晃两晃,那棵小树突然开花;太阳光一闪两闪,结出一抓抓果子,有人摘下来一尝,竟和蜂蜜一般甜。那棵树,就是拐椒树,后来被移栽到这里,年年开黄花,年年结拐椒,一晃好多年了。不然,树干有恁高?树兜有恁粗?
石柱湾的拐椒,居然是女人头发变的,我当即听了目瞪口呆,看了看坎下的拐椒树,一抓抓拐椒在风中晃悠,影影绰绰,像不像小女子头发?有点像又有点不像。进门吃饭时,还在想这事,我就问心大妈。心大妈说,莫听你寻哥的,他是灶门口生火找不到吹火筒——拿嘴吹。
心大妈证实了,寻哥的嘴果然会吹,黑的吹得白,死的吹得活,难怪我母亲说他的嘴比拐椒还甜哩。
吃过早饭,我要回家,寻哥就送我,临走摘些拐椒,连我带拐椒送回老屋。一进老屋门,他先请教“二爹、二妈”,揭开水缸盖看了看,捡起扁担就去挑水,看来必定留他吃中饭。
我急于显摆石柱湾的拐椒,送给四爷一抓,送给幺婆婆一抓,又送给梅芳嫂一抓,说刚从石柱湾摘回来,我忘了她要和我算账的事,胜也忘了和我打架的事,举着拐椒跑到天井里,不停地喂,不停地嚼,不停地说,含糊不清地说:石柱湾的拐椒好甜!
(2023年5月20日键盘稿于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