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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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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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咆哮的纸坊河

纸坊河并非独立的一条河,它只是九畹溪流域中间的一段,位于三道溪以下、干溪沟出口之间,背靠峨眉山,仰望圣天观,因溪边曾经的纸坊而得名。

对于大多数九畹人而言,纸坊河就是一个渡口,一个平常水势平稳的渡口,因为它地处多个峡谷交汇之间,相对而言,河床开阔,地势坦荡,水流平缓,看似温和,适合渡水过河。

九畹有山有水,气候复杂多变。少雨季节,溪河水浅,大多数人不愿翻山越岭走远路,径直趟过水流湍急的三道溪出山,余下老小妇孺无近路可走,只能从纸坊河涉水登岸,或去公社所在地槐树坪,那里有机关、学校、缝纫社、供销社、卫生院;或翻越偏岩子栈道去芝兰,芝兰是个交通枢纽,也是九畹人的出山口,利用秭归至长阳干线公路,往北可去周坪、荒口抵达归州城,往南经杨林、长阳贺家坪到宜昌。

纸坊河也是风水宝地,积德行善之人辈出,古有众筹凿通梯儿岩、修筑圣天观等善事,今有年年修路搭桥、屡屡水中救人等义举。也有攫取钱财之人,纸坊河的纸坊、纸坊里的赌场、溪边的洋房等,皆归结于少数人,财富一旦失去均衡,有人快乐有人忧伤。

对于我们这代人而言,没有特别的快乐,也没有格外的忧伤。因为,纸坊河的纸坊、赌场和洋房,它属于已经过去的过去,纸坊早已无影无踪,赌场也是昙花一现,就像纸坊河的水,永远是后浪追前浪。就剩下溪边那幢九畹人俗称的“洋房子”,让我们有幸见识,趟水过河以它为路标,欣赏它华丽的外观,想象着过往的场景,想必房主曾经多么风光!可叹是风光一时,土改时分给了穷人,搬进去好几户人家,其中就有我初中同学一家,他学习一般穿着也一般,却住在比我们老屋洋气的“洋房子”里,我对他不得不高看一眼。

“洋房子”坐北朝南,砖木结构,青瓦屋顶,飞檐滚脊。楼高三层,木质楼板,转角楼梯,砖墙勾缝,门窗造型,花纹雕饰,整座房屋呈中西结合风格,在九畹乃至九畹溪流域,属于风格独特的一栋“洋房子”。且地势独特,背有巍峨的峨眉山靠山,前有圣天观祥云因因佑护,面有温和的纸坊河汩汩流淌。

突有一天,平常温和的纸坊河骤然变脸。九畹连日暴雨,山洪爆发,溪水猛涨,纸坊河咆哮起来,居然淹没了“洋房子”大门。我的同学他们惊恐万状,纷纷从二楼后窗搭梯子逃命。水灾过后不久,“洋房子”消失了,仅剩一堆废墟。

渡口的“路标”不在了,但温和的纸坊河还在,积德行善的人还在,而且英雄辈出,或搀扶,或背负,帮助需要帮助的人渡过纸坊河;或在水中垒砌跳石,或在险滩搭上木桥,方便路人平安过往纸坊河;更有不计安危,罔顾生死,屡屡跳水救人,救出一条条鲜活的生命,涌现出王合盛为代表的一批九畹好人。正因为此,纸坊河成为九畹溪流域最为安全的一个渡口,方便和受益了无数的九畹人。

作为九畹人,我也概莫能外。

我的父亲体质差,又不注意保养,一直习惯性咳嗽,对他肺部而言,这不是好事,最起码是容易感冒,他因此动辄患病,感冒、发烧、咳嗽,一年中总有那么几次,长有半年之多,短也有月余,卧床不起,食不甘味,且脾气多变,气性格外大,服侍他的人叫苦不迭。

父亲患病,影响最大或者说为他忙碌最多的有三个人。

首先是母亲。父亲是病人,病人心焦,心细如丝,遇事计较,容易怄气,尤其是饮食,几成难题。父亲性格内向,不爱说话,父道尊严,常常问而不答。母亲每次做好饭菜,端到父亲床前,倘若口不对味,比如金裹了银,比如菜缺了荤,他瞄一眼,一声不吭,也不动筷子,端来端去,热来热去,母亲只好重做。那时家里缺米少油,一年杀头猪,卖一半留一半,一卷猪油不够用,几块腊肉不够吃,毕竟还要留些待客,总不能吃光喝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真是难为了当家的母亲。父亲逝世好多年后,母亲还在和我抱怨,说这辈子服侍你爹服侍好哒!

其次是医生。医生是二爷的外甥,别人喊的“王医生”,我们称他“太芬哥”,他的母亲是我爷爷的干女儿,我们算得上亲上加亲。我父亲当年拒绝学医,爷爷的祖传医术在他手里失传,遗下的一堆医书,还有一些药材、药戥、药筒、药蹍等,除了供我当玩具,再没有别的用处,太芬哥学医时才用上。正因为此,太芬哥对我父亲格外居心,也许是出于医德,也许是为了感恩,不管是夜半三更,还是刮风下雨,只要得信必定来老屋为父亲看病,或是打针,或是开药,有时还垫付药费,可谓是心诚之至。

第三就是我。大哥出门学艺,二哥在外读书,只有我当跑腿,接医生、抓药,还有请客、借物一类事务,非我莫属,也无他人。

接医生并非只去诊所,而是跟着医生屁股转,这山爬到那山,东家问到西家,好不容易逮住,又怕别人接走,就跟着医生回老屋。

看罢病就开处方,得去河对岸的槐树坪抓药,太芬哥的诊所缺医少药。每当那时,我急忙扒几口饭后出门,口袋里揣着处方和角角分分,带着母亲怕钱丢了的千叮万嘱和父亲等药治病的时限出发。

走出老屋,望望天空,马马子天,太阳正和云雾打架,没有一丝的风,格外显得闷热。我顾不上这些,望着圣天观朝前走,走过铺子屋,走过干溪沟,从纸坊河涉水过渡,走过“洋房子”大门,从屋旁的大路上坡,弯弯拐拐到达槐树坪卫生所。

卫生所人少事多,抓药由医生兼职,或男或女,或老或少,或忙或闲,好不容易腾出人手,接了处方一看,告诉我缺药,独缺百部、麻黄,要我找医生改处方再来。

天啦,中阳坪、槐树坪虽说都是“坪”,“坪”中间却隔着九畹溪峡谷,直线飞过去至少也有五六里路,更别说要绕道纸坊河。

我犯难了,心里泛起千方百计:独缺麻黄、百部两味草药,不要这两味药行不行?抓药的医生说不行,百部化痰止咳、抗菌杀虫,麻黄发汗散寒、宣肺平喘,药剂离不开这两味中药。

我更犯难了,扯耳朵揪头发,只差拿脑壳去撞墙。抓药的医生见我焦虑不安,就说你去镇宝观诊所试试看,兴许他们诊所里不缺药。

去镇宝观也就三四里路,总比跑回去要省事,我拔腿就跑,跑得天旋地转,跑得满头大汗,终于配上了两味药。

揣着两剂中药往回跑,跑至槐树坪坡上一看,绿水茵茵的纸坊河怎么变了色?过细一看,原来九畹溪涨水,而且已经两岸淹青,估计上游下了暴雨。

变天跑暴的事并不常见,尤其是我抓药这天,前后也就几个时辰,九畹的天还是马马子天,温和的纸坊河却变成了咆哮的纸坊河。

来时水流平缓,回时两岸淹青,咆哮的纸坊河阻隔了我的归路。怎么办?父亲等着喝药,下水肯定冒险,我在岸边徘徊不定,想求助过路人,想搭个伴过河,等了好半天,河水在咆哮,浪涛在翻滚,不见一个人影。

为了父亲,我豁出去了。脱掉衣裤,将药包裹一团,去坎边折粽叶时,发现了田里的薄膜,索性撕下一角,将药包严严缠住,拿粽叶连接成绳,将包裹拴在腰间。准备停当,我选择“洋房子”上游河面最宽处下水,刚开始水深及腰,侧身顶着浪涛,踩稳脚步,一步一步,缓慢移动,奋力向前。渐渐水深及肩,流速更加湍急,水底难以立足,几次险些冲走。无奈之下一咬牙,直接泅水而过,拼尽全身力气,手脚并用,劈波斩浪,终于登上了斜对岸。当我一脚踏上岸边时,急急吐了好几口气,身体一软瘫坐在地。回望咆哮的河水,想想自己的冒险,实在是后怕,其实是莽撞。倘若顺水漂去,即便水性再好,岩石的撞击、巨浪的侵袭,也难过几道险滩,十有八九死无葬身之地。

巍峨的圣天观可以作证,我居然泅过了纸坊河,倘若再来一次,我没有这个胆量,也没有同样结果。我想,我能成功泅过纸坊河,父爱给了我无穷的力量。凭着对父亲的爱,单纯、朴素甚至说伟大的爱,胆魄、力量、自信、莽撞彼此融合,形成一股生死置之度外的推力,将我一直推向成功的彼岸。

回到老屋,有人在坎边挖蛐蟮,正准备下河钓鱼,说九畹溪涨了大水,一眼看见了我,惊讶得张开嘴就喊:莽子回来哒!你飞过来的吗?

走过天井,母亲正在张望。母亲说,你爹病恹恹的,替你急得没法,九畹溪涨大水哩。

走进厢房,父亲突然问我:你啷个过河的?当我回答“泅过来的”时,他剧烈咳嗽起来,满脸憋得通红,一转身走近我,朝我抡起宽大的手掌,抡起来又放下去,想说话突然哽咽了,转身跨进了卧房,我看见他在偷偷抹泪。

一晃就过去了好多年,纸坊河已经今非昔比。上世纪七十年代,伴随着九畹溪电站动工,一条公路自芝兰桥头起步,穿过悬崖峭壁的三道溪,从“洋房子”门前通过,依山就势拐了个大弯,在纸坊河下游下水,通过一道滚水坝登岸,顺笔架山脚下蜿蜒远去,一直通达车溪沟下游的九畹溪电站,从而打通了九畹人的出山之路。后来,九畹溪漂流兴起,这条出山公路得以拓宽、刷黑、优化,成为一条上档次的旅游公路,也成了一条九畹人脱贫致富的大路。

有了路,要致富。随着国家新农村建设政策落实,纸坊河两岸的变化日新月异,昔日“洋房子”旧址的公路边,一栋栋样式气派的楼房落地,或开小卖部,或开农家乐,或开停车场,就连槐树坪村委会也迁到河边。这些新生的建筑物,有如雨后春笋,无论风格、样式、内饰、外观,都胜过当年的“洋房子”。

物质条件逐步改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九畹人修路搭桥的善行得以弘扬,热忱待人,和谐谋生,以九畹人特有的淳朴,吸引了外地游客,促进了乡村建设。由此,山更青,水更绿,圣天观脚下横起一道蓄水分洪的拦水坝,花桥河和九畹溪在此融合,三道溪没有了险阻,纸坊河也不再咆哮,九畹人告别了跳石木桥,龟包架起一道钢索吊桥,随着芝茅干线公路竣工,纸坊河上雄起一座公路大桥,趟水过河成为了历史。干溪沟的神秘、圣天观的巍峨、三道溪的秀美、纸坊河的温和,成就了九畹溪漂流,一夜之间名震四方,很快成为旅游热点。九畹人支持漂流,漂流又反哺九畹,生态良性循环,造福千家万户。

身处外地,不忘故乡,每年总得回去一次。驱车路过纸坊河,我忍不住在桥头停车,去河边洗洗手,扔一扔水漂,打一打水仗,看一看风景,仰望圣天观,高耸入云,雄风依然;近看纸坊河,汩汩流淌,温和如往。脑海里不由浮起当年泅水而过的情景,浑浊的水、翻滚的浪,咆哮的纸坊河,幸亏没将我卷走,否则就没了今天。我扬手往河里扔去一块石头,咚的一声,腾起水柱,算是回响。

咆哮吧,纸坊河,我记得你!

(2023年5月26日键盘稿于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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