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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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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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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过铺子屋

铺子屋,开铺子的屋,却是一个地名。

铺子屋位于梯儿岩下的大路边,大路边人来人往,最适合开铺子。

自梯儿岩下山,从干溪沟上坡,势必路过铺子屋;从我们老屋出发,比如去花桥、槐树坪,去芝兰、杨林桥,都必须路过铺子屋。

过去的铺子屋,是个什么样子?四爷告诉我们,过去的铺子屋,热闹着哩,比唱皮影戏还热闹,开有好几家铺子,布店、米店、油坊、茶馆、典当行、杂货铺,还有轼二爷的中药铺,那是你爷爷的药铺哩。

我爷爷的药铺?不是轼二爷的吗?

四爷强调说:轼二爷的药铺,就是你爷爷的药铺呀?

药铺存在,毫无疑问,到底是轼二爷的,还是我爷爷的,我有点儿糊涂。我准备去问父亲,大哥说他晓得,爷爷的药铺就开在铺子屋,由轼二爷负责抓药,轼二爷相当于药剂师。

这下我懂了,我爷爷是老板,轼二爷是伙计。

“老板”是祖传名医,在九畹享有盛誉,却是医不自医,早早就病逝了,遗弃了药铺,不愿见到我们。

“伙计”当了“老板”,但他不是医生,也没学过医,他只是抓药的“伙计”。可是,轼二爷人聪明,还有些机敏心,不然我爷爷也不会由他打理药铺。他虽然没有学过医,但他天天看处方抓药,耳濡目染,不学以能,潜移默化,渐入佳境。屈原《九章》有曰:“九折臂而成医兮”,说一个人因为摔断了九次手臂而成了医生。四爷经常说:久病成医。意思是,病人如果长时间吃药,对药性和病理渐渐掌握,相当于半个医生。轼二爷给我爷爷抓药,手里存有我爷爷的处方,粗通医术并不奇怪。还有,我爷爷过世后,祖传医术失传,我父亲宁愿去耕种劳作,也不愿继承祖传医术,更不过问爷爷的药铺,导致九畹一带没医生看病。无奈之下,九畹人去求轼二爷,轼二爷看不过眼,就试着照我爷爷的处方抓药,居然治好了不少病人,从此声名鹊起,竟成了九畹名医。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一直想去铺子屋看看,尤其想看看爷爷的药铺,还有他亲笔开具的处方,爷爷的毛笔字写得好吗?有没有“颜筋柳骨”风格?

我跟着大哥去了,刚走上街头那路口,铺子屋的边都还没粘上,一只大黄狗忽地冲过来,把我吓得魂飞魄散,脚上的鞋都跑掉了。

第二次跟着母亲去,其实是要去东阳,但路过铺子屋时,遇见了公二妈,还有她儿子余哥,余哥用腿夹住大黄狗,死死揪住两个狗耳朵,把我和母亲护送过境。

第三次跟着余哥去。余哥来我们老屋玩,顺便带来好消息,镇守铺子屋的大黄狗死了,死于梯儿岩崩岩,一块巨石从天而降,砸垮了半间猪圈,圈里的猪没事,埋了大黄狗。

我飞一般跑向铺子屋,把余哥远远甩在后面,我终于踏上了那条石板街。

石板街也就一拃长,街两边都是老房子,我来回走了一个回合,哪有什么布店、米店、油坊、茶馆、典当行、杂货铺、中药铺?四爷一直骗我。

余哥带我走进天井屋,厢房门口坐着轼二爷,正用马棒吸丝烟,一手捏着纸捻子,噗地一吹,吹飞了胡须,也吹燃了纸捻子,颤抖着手去点烟锅,腮帮子一嘬,咝的一声吸了,稍后从鼻孔冲出两道烟雾,脸上表情很过瘾。稍后,又重复一次,咳嗽一声,大口吐痰,拿脚蹭蹭,然后说话。

你是戭三爷的孙子?

戭三爷是谁呀?我好像不认得,也的确不认得。

戭三爷是你爷爷呀?苕头!喔,也难怪,你没见过他。

我爷爷死得早,莫说我没见过,我母亲都没见过。

起初,我一直以为四爷是我爷爷,也是祥、俊和我的爷爷,我们老屋共有的爷爷。

听了轼二爷的话,我好像明白了,四爷是四爷,我爷爷是我爷爷,他们一共八兄弟,我爷爷排行第三,承继祖传医术,知医寿世,享誉九畹,但他老人家医不自医,临近解放时抱病而去。八个爷爷,我只见过三位,二爷住在坛包树,六爷住在腰坪,老屋只剩四爷一个“老根兜”。

我对轼二爷说,我有四爷哩,四爷也是爷爷。四爷说铺子屋有好多铺子,还有我爷爷的药铺……我怎么没看见呀?四爷在骗我吗?

轼二爷一听,立马咳嗽起来,起身吐痰,捶打胸口,望望天井,天井边一张蜘蛛网,网上的蜘蛛纹丝不动;看看门口,门口缩回去一个脑壳,隔壁的娃娃正在看热闹。

轼二爷说:四爷没骗你,铺子屋是有好多铺子,也有药铺,但那都是过去的事。自打国民党军队的残兵败将路过铺子屋,铺子就开不下去了,他们什么都抢,值钱的、吃得的、穿得的、看得上的,连药铺的东西都抢,几天时间,铺子屋被这些土匪抢光了。不光是抢东西,还抢人,抓兵拉夫,你大爹幺爹就是那时候抓走的,所以呀,年轻的、男的、女的都跑了,有的躲进干溪沟,有的爬上洞湾。还有,先来的先抢,抢完了前脚走,后脚又来了兵,后来的接着抢,没抢到吃的喝的,就放火烧了铺子屋,铺子屋烧得只剩下半条街。作孽呀!

我恍然大悟,难怪铺子屋只有半条街哩。

一晃两晃,我就参加了工作,每次休假回家时,少不得路过铺子屋。

铺子屋变化很大,轼二爷早已“走”了,石板街空空荡荡,天井屋冷冷清清,大路也少有人路过,尽是寂寥和萧条。

究其原因,道路的改变是主因。从纸坊河至棺木岩,溪边道路全线贯通,下河人大多改走溪边,也有人照旧路过铺子屋。

我每次休假回家,因为走的三道溪,从观湾起坡,转过龟包,过干溪沟,势必路过铺子屋。

路过铺子屋,每次都碰见彩二爹,而且事有凑巧,他总在门口坐着,嘴上叼着烟袋,一口接一口抽烟,像是专门等着我。

彩二爹是长辈,我总是请教在先,他也非常关心我,关心最多的是:你现今拿几个钱的工资呀?或者问:你现今是不是又涨了几个钱呀?在他看来,但凡参加工作,工资应该月月涨。

后来,我调进了归州城,离家远了回去就少,见彩二爹次数也减少。

可我没想到的是,他老人家居然进了归州城,一路问到邮电局,一路问到我的家,还带着九畹的特产——一袋晒干的洋芋片。我和妻子刚下班,赶忙开火做饭,他是铺子屋的长辈,我作为晚辈理应孝敬,上街买回一碗墩墩肉,还买了一瓶归州城产的白酒。正喝着酒,他突然冒出一句老话:“你现今拿几个钱的工资呀?现今是不是又涨了几个钱呀?”

轮到我尴尬了,从我走进归州城那天起,工资几乎是雷打不动,三十多块钱拿了十好几年。我赶忙敬酒,转移了话题。送走他后我一直想,为什么彩二爹老问我的工资呢?想来想去我想通了:铺子屋的人嘛,都有经济头脑。

又过去一些年,芝兰至九畹溪公路贯通,我回家就在芝兰下车,顺公路往回走,走过三道溪,走过洋房子,一直走到麻鱼洞,再从小路回家;有时也蹭单位的车,司机把我送到麻鱼洞,我从小路爬上垭口。再往后,国家经济和交通快速发展,家庭收入也不断提高,我都开上了自己的小车,九畹溪公路也拓宽升级成旅游公路,笔架山下还修建了“一环”:从九畹溪漂流起点分岔,盘旋而上到铺子屋,再通往我们老屋,从笔架山脚下过沟,绕着回头线下坡,在大水潭与干线公路对接。

有了“一环”,回家方便。我每次开到芝兰桥头,别提有多惬意,带一脚刹车,鸣一声喇叭,一溜烟驶向三道溪,过纸坊河,过滚水坝,驶入“一环”。每每翻过垭口,铺子屋尽收眼底,往事在眼前浮现,轼二爷坐在门口抽烟,彩二爹的话言犹在耳。

如果彩二爹健在,我想告诉他:现今呀,我的工资可不是几个钱!

(2023年6月2日键盘稿于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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