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的确老,百年老屋,风雨飘摇,屹立不倒。
老屋是祖传的家产,四水归池的天井,五个天井相连,进进出出,上上下下,门里有门,房中有房,雕梁画栋,錾石刻槛,可谓气势非凡。
四爷告诉我们,老屋与黄氏太太有关。
黄氏太太是我的高祖母,知书达理,处事大方,是她主持兴建了老屋,被尊为老屋的功臣,百年后位列祖坟园之首,立有高大石碑,后人无不敬仰。
我爷爷一辈,共有八兄弟,过继一位,还有七位,二爷和六爷在外居住,老屋住着五个爷爷,四爷是我唯一见到的一位。
有史可查,二爷三爷,文化渊博,秀外慧中。尤其三爷,弘扬祖传,知医寿世,享誉九畹。作为三爷的后人,我好荣幸,也有遗憾:爷爷医不自医,去世得过早,老屋失去了顶梁柱。
我父亲一辈,共有三兄弟,他排行第二。由于爷爷过世,老屋失去保护,老大、老幺双双被抓兵,老幺死于三斗坪,老大从此杳无音信,三兄弟只剩下我父亲,爷爷留下的老屋,成了我父亲的老屋。
我父亲性格内向、沉默寡言,极少和我们小娃子说话,他和大人在一起话也不多。以至于在我印象中,他说话的腔调有些模糊,也无法从他嘴里得知老屋的故事。老屋的故事以及他的故事,是我长大后从别人嘴里获知的。
我还很小的时候,我们家借住在大沟边一间偏厦里,正屋住着英姐姐一家人。英姐姐尖尖的脸蛋,脑壳上扎两根小辫,经常端一碗“洋芋粉”(淀粉糊糊),故意在我面前演示吃相,吃罢伸长舌头舔碗,舔得我咕咚、咕咚吞口水。我是多么想尝一口啊!可她偏不让我满足,我就说她舔的鼻涕糊,她就骂我滚回老屋去。
原来老屋才是我们家。
我们寄人篱下,并非是没房居住,我们家房屋比英姐姐家多好多,那是五个天井相连的大院,我们家房屋与三个天井相干。
大哥告诉我说,老屋差点成了麻烦,当年土改工作队进老屋划成分,论房屋划个地主并不为过,但我父亲种课田交租子、大爹幺爹双双被抓兵,大妈和堂兄死于非命,家庭成分最后划为“中农”。
“中农”并非“贫下中农”的中农,贫下中农是依靠力量,中农只是团结对象,我的父亲自然懂,但他从未做声,长短不言语,其实他一直耿耿于怀,因为他看到有比我们家条件还好的划了“下中农”。
“中农”成分并没影响他,他读过多年私塾,能写会算有文化,农村有文化的人并不多,他的为人也被领导赏识,安排他参加了一份工作,工作起初没有发工资,因为无法养活家人,加之离家很有些远,他就打报告回了家,甘愿当一个安分守己的社员。
在他担任“社员”过程中,做了一连串与身份不相符、或者说让人匪夷所思的大事,而且大多与“老屋”相关,“老屋”是他唯一可以自由支付的资本。
我终于明白寄人篱下的原因,我们全家之所以借住英姐姐家偏厦,是因为我父亲正在办他的第一件大事,也就是腾出老屋给大队办食堂,四爷为此怨气满腹。
食堂在当年属于创举,一处生火做饭,各家不再冒烟,但需要宽敞场所。我们家老屋有灶房、厢房、卧房、堂屋等,还有现成的桌子板凳,敞开大门,卸去门扇,场地足够宽敞,况且还有天井可以利用。这是大队领导的想法,也是我父亲的想法,他俩想法高度一致。
食堂散伙后我们搬回老屋,也算满足英姐姐的愿望,但一家却挤在花园偏厦里,偏厦屋漏雨不说,隔墙还有猪在哼,不分时段地哼,哼得我心情烦躁。
为啥空着房挤住猪圈旁呢?原来大队小学校垮塌了,我父亲决定将小学搬进老屋,也把热闹和喧嚣搬进了老屋,四爷更加怨气满腹。
老屋成了学校,厢房里住着老师,堂屋、卧房改做了教室,坐着一二三年级学生。为了教室能够采光,我父亲撬去全部楼板,屋顶添上一些亮瓦,天井门扇悉数卸掉,八字门做了通道,走廊上吊上圆磬,碓屋里挖了厕所,稻场边栽上爬杆,学生们在老屋里快活。
我也在老屋里快活,读完三年级涉水过河,到槐树坪接着读。等我小学毕业时,小学已经搬走了,老屋复归于平静,我的四爷脸上有了笑容。
可惜好景不长。隔年夏天,我们家搬来一个老头儿,他是大队五保户山爷爷。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外姓人(山爷爷姓向,名宗山),一个由国家和集体“保吃、保穿、保医、保住、保葬”的五保户,就因为原住大队那间偏厦倒塌,我父亲就将他接到我们老屋居住,他这样做绝对让人匪夷所思。
好在我的四爷高兴,他待在老屋里好孤单,“讲古”的伴儿都没有,终于来了个伴儿。
山爷爷在老屋一住好几年,我们饭熟了就喊他上桌,家里没人他就上灶自己煮,有时也在火垄里生火煮饭,一个沙罐煨饭,一个土钵煮菜,山爷爷的饭菜很好吃。由于他是五保户,没把队长放在眼里,经常砍集体的柴火,还去稻场里搂渣子,队长拿他没办法,又不能扣他工分,这就好事了我们家。自打山爷爷搬进老屋,灶门口从没有断过柴火,直到那一天山爷爷不幸故去。
说不幸是因为出事时无声无息。他在笔架山反背崖边砍柴时,被一丛葛藤倒吊在绝壁上故去,等我父亲找到他时已经僵硬,我父亲就拿他当作自家长辈,在堂屋里热热闹闹为他办了后事。
时光流逝,天荒地老,父亲的老屋,从恢弘到热闹,从热闹到喧嚣,又从喧嚣到衰落,历经了风雨飘摇。况且,父亲一辈渐渐老去,我们一辈渐渐成人,再下一辈蠢蠢欲动,老屋里年年有大事,我的大哥、二哥相继结婚,大哥在外另建房居住,父亲就从老屋匀出盖瓦,算是分给他一份家业,余下房屋二哥和父母居住,突然想起归州城的我,父亲当我面说:厢房分给你吧!又说:你反正也不回来住。
父亲的老屋,终于被我们兄弟“瓜分”。“瓜分”也就是一个说法,其实没有什么变化,父母在,家就在,老屋就在。
父亲一辈子也没有离开过老屋,尽管他非常厌恶老屋的吵闹和喧嚣,他想过一百个主意,比如:要去笔架山住岩屋,要去老岩洞湾里生活,要去长潭边搭棚而居,但他终归是没有离开老屋,老屋是压在他背上的一座山。
这座山名义上分成了几座小山,宣告父亲唯一可以自由支付的资本已经消耗殆尽,他唯一的身体本钱也不再值钱。
父亲虽然身材伟岸却体弱多病,年轻时就喜欢咳嗽,即便咳嗽还要抽烟,抽清一色的叶子烟,动辄感冒发烧咳嗽,后来诊断为肺部疾病,他为此付出了毕生的代价。尤其到了晚年,彻夜地咳嗽,不停地服药,病情不见减缓,病灶从肺部传至全身,他每一个骨关节都疼,疼得他痛不欲生。
父亲痛不欲生的岁月,我远在归州城里折腾,父亲因晕车极少进城,唯有一次进城使他荣耀终生,那是参加县里一次大会,他因为研究“大屋窖”储藏红苕技术受到表彰。
几十年的事实证明,他是一个安分守己的社员,也是一个合格乃至优秀的社员。特别是自我解脱了耿耿于怀,随着我大哥参军、入党,我二哥读书、入团,我招工进局、当上报务员,他深藏心底的“中农”情结释放了,做什么、怎样做,心里一片明镜。因此,他说话做事成竹在胸,想做什么事就做什么事,只要对集体有利、对大家有益、对别人有好处,他都会默默地去做。
他曾经爬到后山洞湾溶洞里加工油纸扇,曾经钻进梯儿岩顶的老林子烧白炭,曾经去花桥河畔编织箬叶斗笠,曾经只身在车溪沟管水车加工面条,曾经……他就是一个闲不住的人,而且是个助人为乐的人,除非是卧床不起,总是想着法子做事,而且是帮助别人做事。尤其到了晚年更是闲不住,下雨歇驾,极少落屋,走东家去西家,力所能及,尽其所能,帮别人加工竹木用具,譬如糠筛、撮箕、水瓢、木刨等等。他并未跟师学艺,篾匠木工无师自通,也不要工钱,图的自身快乐、与人方便,就落了个口福,也落下了口碑。
1989年春夏之交,我在北京邮电学院学习时,收到父亲写给我的一封亲笔信,这是父亲写给我的唯一一封信。他在信中嘱咐我:出门在外,言行谨慎,身为党员,要讲党性……
我坐在西直门立交桥那个亭子里读信,读得热血沸腾。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一位默默无闻的农民,居然有如此襟怀!我真想立马回到老屋,当面对他您说些颂词。
可父亲没有留给我机会,他选择一个寒冷的清晨悄然辞世,不再忍受骨关节痛入心扉的折磨,毅然辞别了他那古老沧桑的老屋。
如今,父亲的老屋还在,门上却挂着“猴儿”。
(2023年6月2日键盘稿于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