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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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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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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的大门

老屋的大门,高大、气派,门楼飞檐翘角,山墙气势恢宏,配得上天井相连、台阶遍布、回廊曲折的老屋。

如此气派的大门,居然像旁门右道,往右朝着笔架山。

按说,大门应该位于堂屋、天井、厅屋、回廊的中轴线上,可大门位置竖着高大的风火山墙。

我们争论不休,猜想是砌错了,或者是建歪了。

我想去问四爷,四爷还在睡觉,只能自发争论,争争吵吵,吵吵闹闹,惊扰了香幺爹。

香幺爹端着一碗苕走出大门,厉声呵斥我们:吵、吵,吵个屁!晃动着胖身子,挤进我们中间,一屁股坐在台阶上。

他不仅长得胖,还是个盘子脸,鼻梁有些塌,青蛙趴在脸上,脸相又像苕,我心里想却不敢说,就看着他吃苕。

他动作很干净,两根指头捻着苕尾巴,好像提着一只老鼠,过细端详一番,想剥皮又松手(他们家有规矩:吃苕不准剥皮),一口咬住苕尾巴,腮帮子顿时鼓了,含糊不清地说:你们懂个屁?大门斜着开,避讳河那边的明岩唦!

香幺爹应该有发言权,因为他住在大门回廊里,风水不风水他肯定知道。

他是五爷的幺儿子,五爷走得有些早,遗下老小一大家人,老大老二在外立了户,五婆婆带着其余子女住在回廊里。

五爷一家为什么住在回廊呢?我曾去问四爷挨了一刮包,他说我是抱着盐罐子操淡心。

回廊并非回字形,像个半边中括号,面朝厅屋天井,背靠风火山墙,山墙高耸入云,平砖丁砌错缝,墙头飞檐滚脊,两端是三叠式马头墙,防雷、防风、防火。远远望去,几分庄严、几分威武,还有几分祥和。

进大门就是回廊,沿天井有一排廊柱和栏杆,过去是诵读、吟诗、散步之处,后来拆去栏杆砌上隔墙,墙头架着阁楼,楼上可以堆杂物,楼下靠天井开有门窗,一溜好几间住房,两头还拐个弯,一头衔接老屋的大门,一头连着风火山墙,相对而言房子宽敞。

宽敞没有持续多久,香幺爹兄弟俩先后成家,成家就要分灶立户,回廊劈中一分为二,各分得两三间房,五婆婆跟了香幺爹,就住到靠大门一头,与我们家是隔壁邻居,天井对面就是厅屋,厅屋是四爷的地盘。

回廊改造的住房光线差。因为,阁楼遮挡了亮瓦,山墙上没有窗户,天井的光线又弱,香幺爹一家只能向老屋的大门索取缺失的光线。

老屋的大门,门楼高耸,穿梁立柱,楼阁卷棚,雕梁画栋。

走进大门,迎面有墙,并非影壁,只是隔墙,隔出通道,虽说有些碍眼,门外不失气派。

大门当面,竖着一摞青石台阶,上下九级,每级高半尺,宽尺余,长九尺,錾有斜纹,铺铺展展,干干净净,歇凉的坐台。大多数时间,不分大人小孩,坐满了台阶。

拾级而上,门庭宽敞,左右立柱,装有栅子门,高至屋檐,棕树条干,饭碗粗细,貌似森严。

走进栅子门,青石门墩,青石门槛,刻有云纹,常见孩子躺在门槛上。

跨进门槛,左右门板厚重,门后两道木栓,早开晚关,吱呀一声,老屋的大门打开;轰隆一声,关上老屋的大门。

我们上小学时,栅子门拆去,门庭变开阔,可以打得螺,成了五婆婆坐的地方,只要树上的枇杷还没黄,五婆婆永远坐在门庭里,手里握着一根“响歘子”(轰鸡的竹竿,一头劈有小口,敲打可发出响声),既管教她的孙子,也管教别人的孙子,动辄“响歘子”一敲:招呼我揭你身上的皮!

坎边上的枇杷一黄,五婆婆就会防线前移,一直移到山墙根下,山墙根有香幺爹的猪圈,转头屋檐下有厕所,厕所往外是菜园,菜园坎边就是那棵令我们季节性兴奋的枇杷树。

四爷说过,割谷子时候开花,栽秧的时候吃枇杷,这句话我们从不记错,五婆婆也不会记错,大人下田栽秧时,我们会倾巢出动,齐聚老屋的大门,齐齐整整坐满台阶,期待着天上掉馅饼,也和五婆婆比耐心,五婆婆就不黄昏一下吗?五婆婆就不栽栽瞌睡吗?哪怕是短暂的疏忽,我们就有机可乘,一个冲锋就到了坎边,一眨眼就会猴子上树,一伸手枇杷就到了手……可叹,梦想从没有变为现实。

除开枇杷黄的日子,更多的时间里,我们一排排坐在大门口的台阶上看热闹,看大路上来来往往、形形色色的过路子。

大路经过老屋门口的稻场,南来北往,行人不断,棺木岩、下坪至铺子屋、纸坊河乃至更远的地方,来往必经这条大路,大路上的过路子多,我们必须看清楚:穿着是新是旧、长相或美或丑、步伐有孰快孰慢,还有随身物件、随行人物,甚至是一条小狗等等。

老屋的孩子多,人多势众,人众胆大,喜欢跟风、从众、随大流,但凡过路子经过,不管认识不认识,冷不防飙出一句:喂,你到哪里去呀?

过路子忍气吞声,或是不理,匆匆而过,好像有狗撵他;或是翻白眼,呛一句:你管我呢!

这是闹台,好戏就开场了,精彩度不亚于四爷的皮影戏。

有人率先出演:不管你?不管你,你不就上梯儿岩哒!

有人友情出演,且台词不逊:喂,你是哪个的儿子啊?

“儿子”自然是爹的儿子,问得实在是不礼貌,也显得太不聪明。

过路子恼怒,嘴里骂脏话,加快了脚步,一边走一边骂:你们老屋的娃子,有娘养无娘指教……

这时“响歘子”就响了,五婆婆走出大门来,缺牙的嘴大声呵斥:还在骂?招呼我揭你身上的皮!

我们知道五婆婆心软嘴硬,“响歘子”哪怕敲得山响,真往身上打她却不会,无非是吓唬吓唬我们,因此我们一齐起身,准备追着过路子打嘴仗,这时响起一声怒吼,香幺爹从大门里蹦出来,一步三级台阶,挨个儿要赏刮包,我们一哄而散。

对于我们来讲,这只是一个插曲,只要香幺爹不发脾气,或者刮包只做做样子,我们还是喜欢他的,尤其喜欢他打赤膊,短粗粗的脖子,圆鼓鼓的肚子,胖嘟嘟的奶头,上面有几根长毛,我们总想拔掉它,每次他都蹦起来,发出一声怒吼:小心我提起胯子扳死你!我们拔他的体毛是真,他提起胯子扳死我们是假,也就是装腔作势吓唬我们。况且,老屋的娃子人多势众,如果他真的要扳死我们,他不会顾及他的儿子吗?

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培,二女儿华,小儿子奎,是我隔壁堂弟堂妹。平时,我都护着他们姊妹,不准别人欺负他们,只是对奎有些另眼相待,主要是想逗逗他,老屋的人都喜欢逗他,直到把他逗哭为止,因为他长得太可爱,虎头虎脑,挺胸亮怀,憨态可掬。

我一直认为,老屋里除了恩,恩是老屋的名人,奎是最搞笑的。比如,他端着碗去屙屎,蹲在板板上,上下都使劲。还比如,他骑在门槛上吃饭,有人捉弄他,说他碗底爬个虫,他居然信以为真,把碗翻过来看,饭全扣在地上。

香幺爹特别喜爱奎,因为他是老幺,爹妈的断肠儿,奎说要滚球球,赶紧上树摘柚子;奎说要个得螺,赶紧找木头削;奎说想吃鱼,赶紧下河弄鱼。

香幺爹不会撒网,他也没有撒网,老屋只有我们家有,就挖蛐蟮去钓鱼。钓鱼是个慢工活,性子急钓不上鱼。香幺爹性子急,就找别人讨了炸药、雷管、导火索,找个油瓶子做了“炸弹”,只身去了九畹溪的大水潭。

香幺爹眼睛并不好,左眼还是右眼有痼疾,加之他缺乏炸鱼经验,迎着太阳光点导火索,明明点燃了,火也导进去了,他拿着火捻子还在点,甚至怀疑导火索是不是潮了?就在他犹豫不定的一瞬间,轰的一声,“炸弹”在他手里炸响,他被冲击波掀翻在地,清醒过来睁眼一看,自己的一双手不见了。

人失去双手相当于丢掉半条命,想想老屋的老老小小,眼前竖着一条黑路,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他奋力一跳,跳进了大水潭,只想溺水而亡。

想死也没那么容易。香幺爹是会水之人,会水之人身体有浮力,咆哮的溪水也不想溺死他,几个浪头一卷,就把他冲走了,冲出大水潭不远,就把他推到了岸边,让一个过路子看见了。

过路子认出了香幺爹,赶忙把他扯上岸,衣襟上撕下布条,捆绑住两个创口,然后扶着他上坡,吆喝人把他送到了周坪卫生院。

消息传到老屋,我们目瞪口呆,脑壳里想象着香幺爹受伤的场面、程度和后果,也盼着香幺爹早日平安归来。

我们坐在台阶上盼呀盼,盼了少说有十好几天,终于盼回了香幺爹,他人是回来了,一双手却没回来。

他端着两根“杵杵”,走进了老屋的大门,我们前呼后拥,一直陪他走进回廊,他低着头往前走,看都不看我们一眼,他的肢体和心灵,全都受了重创。由此可见,九畹溪的鱼,不是好吃的!

失去了一双手,香幺爹丢了半条命,还丢了过去的习惯和爱好。他不再挤坐在台阶上,也很少走出大门来,即便出来也就靠在大门边,两个“杵杵”藏在身后。他失去了双手,同时失去了笑容,脸上的笑纹僵化了,眼睛也失去了光泽。过去,他常来我们家串门,也抽烟,也喝茶,碰到烧包谷、发粑粑、炒泡儿,喊他吃就吃,从不讲客气。现在没有了双手,变成一个迂夫子,请他吃呀喝呀,满口迂腐话。记得我们家正炒包谷泡儿,他想吃但弄不到嘴里,我就抓一把喂他吃,他嘎嘣嘣嚼着,嚼着、嚼着,眼泪下来了……

我父亲问他,那把勺子啷个不带着?勺子是父亲为他备的,勺子把上绑有筷子,筷子绑有篾筘,吃饭时套在“杵杵”上,香幺爹回答说篾筘断了。

父亲再没言语,换了双鞋走了,回来时拿着一把长长的铜勺子,勺子把上固定有两道铜筘,原来父亲去找铜匠现打了香幺爹吃饭的家什。

香幺爹炸鱼致残的事,在九畹传得沸沸扬扬,九畹溪的鱼也安静好久,大人以此教育我们,说炸弹、子弹都不能挨,前有炼幺爹炸瞎了眼睛,后有香幺爹失去了双手,还有谁谁肠子都炸出来了,出事的人真不止这几个,都在悬崖边走了一趟,有的掉下崖摔死了,有的没有了退路,也就没有了活路。

香幺爹是从悬崖边走回来的,失去两只手,保住一条命,可日后怎么生活呢?别说是养活一家老小,他连自己都养不活。我们个个愁眉苦脸,抱着盐罐子操淡心,坐在大门口替香幺爹发愁:人不能没有一双手,吃饭可以用我父亲设计的勺子,喝水可以用两个“杵杵”捧着瓢,那穿衣服呢?那扣扣子呢?那系裤带呢?那擦屁股呢……

那个夏天,令我们忧心忡忡,也让我们无拘无束,所有屋场的孩子都来了,齐聚老屋的大门,台阶坐得满满当当,门槛上都坐满一排,规模不亚于生产队开会,会议议题非常集中:坎边枇杷黄了。

一年一季枇杷黄,我们等了多少季?过去谁也不敢冒险,五婆婆的“响歘子”不敢惹,香幺爹的刮包也不好受,嘎嘣一声敲得脑壳生疼。

这一季好了,五婆婆立春那天走了,她的“响歘子”竖在门旮旯里无人问津;香幺爹刚失去了双手,整天窝在回廊里不出门,也许是在思考未来,如何自食其力,怎样度过余生;香幺妈是个好好人,她从不过问枇杷树,看见我们爬树还说稳当些;培和奎还有华也不管,想管也管不了我们,失去了五婆婆佑护,没有香幺爹做后盾,只能从众,只能随势,只能随大流,只能跟我们“一伙”。因此,我们痛痛快快分工,谁上树谁接运谁分配,半支烟的工夫,树上一颗不存,摆满老屋的大门口,各自在台阶上坐好,按高矮次序分配,分享美味的枇杷,枇杷籽儿吐了一地。

在我的记忆中,那是一次盛会,也是唯一一次。随着时光推移,老屋的大门渐渐冷清,当年挤坐台阶的我们,一天天长大,一起上小学,分别读初中,各自奔前程,再没有齐聚老屋的大门。可怜那摞台阶,脚泥开始沉淀,本色渐次淹没,台阶缝里居然长出了狗尾巴草。

老屋渐次萧条的岁月,也是香幺爹痛苦的岁月,他不得不强打起精神,走出老屋的大门,四处寻找生机。

为了养家糊口,没有手,脚还在,脚能走路,肩能负重,于是爬上梯儿岩背柴火,或是帮供销社背杂货,或是去芝兰找“背”,他没有手拿不了打杵,背着货只能找石墩歇息,有时找不到地方歇息,只能咬紧牙关拼老命,累得血捧心腿发软。有次背着柴火下梯儿岩,两腿一软摔倒了,柴火和背筐扯着他滚向悬崖边,所幸他两个“杵杵”环住一个树兜,捡回一条老命,吓得他在家歇息了好久。可是,除了背又能干些什么呢?于是背上背筐继续上路,一天一天,一月一月,一年一年,到处可见他的身影。都说,他吃的一碗力气饭,吃的一碗冒险饭,吃的一碗运气饭,毕竟是自食其力,也能挣钱养家了,心中的自卑渐渐消失,“杵杵”不再掖着藏着,开始和过去一样,捧着碗走出大门,把碗搁在门槛上,或是放在台阶上,一屁股坐在石阶上,用那把带筘的铜勺子吃饭,还伸出两个“杵杵”,让我们看清创口,手断在手腕关节处,关节成了“杵杵”,留有皮包骨的缝合痕迹,看起来碍眼、不忍,还有几分惊悚。

说话间,我们一个个长大了,培他们几姊妹也长大了,华是女孩自不愁嫁,可培和奎呢,他俩总得找媳妇,找媳妇的条件呢?看老屋大门,大气、气派,却是老屋共有。属于他们的,只有回廊的几间房,黑黢黢的几间房,此外还有山墙根的猪圈、厕所、园田和坎边的枇杷树。无奈之下,兴许有高人指点,猪圈改建了住房,培得以成家立户。可是,奎也长大了,再没猪圈可改,还是无奈之下,还可能有高人指点,拆去原先的大门隔墙,住房直接延伸至大门口,无形中多出了一间房,而且还有气派的门楼。自此,老屋的大门,成了香幺爹的大门。

我少不得要回老屋,回老屋少不得串门,我想去看看香幺爹,可老屋的大门关着,我推了推没推开,敲了敲也没人应,我就走下台阶,左转就是培的房子,顺屋檐转过去,风火山墙开有门,门前砌着几步台阶,这是奎和香幺爹的家门么?

拾阶而上,敲敲门框,有人应声,香幺妈走出来,她明显老了,额头添了皱纹,头发染有冰霜,岁月的痕迹凝重。

香幺爹不在家,从香幺妈嘴里,我得知了他的情况。随着年龄增大,他已无力去背货,也没人请他背,生活过得窘迫。幸好九畹溪漂流兴起,为九畹人带来了财运。虽说漂流季节性强,但仍然有钱可挣,田里的包谷、洋芋、黄瓜等,背到溪边摆摊儿,生意出奇地好。与此同时,香幺爹还发现一个商机:捡游客喝过的瓶子卖钱,漂流旺季人多时,也是一笔可观收入,只不过人更辛苦。

我听了这些,不由心生感慨:人一生总会遇到困难,只不过程度不一,相对香幺爹而言,他也是“逼上梁山”,没有其他好办法,说他自食其力,说得上;说他身残志坚,也说得上。但不管怎么说,一位缺失双手的老人,如果不是无路可走,他会不顾老屋的名声,乐意去九畹溪丢人现眼,顶着烈日流着臭汗捡瓶子?一个瓶子又能卖多少钱呢?

走出老屋的大门,我又回身多说了几句话,请香幺妈转告香幺爹,漂流景区人多车多,开车的“二把刀”也多,他您捡瓶子无可指责,一利于环保二便于回收,何况他是个肢体残疾人,但特别要注意人身安全,本来就失去了一双手,再不能雪上加霜了。

回到城里好久,突然听人说,香幺爹出事了,居然一语成谶,我原本的担心竟成了现实。他在旅游车后捡一个瓶子,正好处在司机视线盲区,车子往后倒,一下撞倒他,车轮从他的腿上压了过去……

几十年前,为了弄鱼,他在九畹溪大水潭炸掉了双手;几十年后,为了生存,他在九畹溪漂流点压断了双腿,手脚被生活的艰辛全部吞噬,从此端着两个“杵杵”,胳膊绑着两根拐杖移步,成为老屋唯一一位肢体不全的人。

如今,老屋的大门,悄然关闭着,偶尔也打开;香幺爹生命的大门,几十年前关闭了半扇,剩下的半扇,风雨飘摇,摇摇欲坠,行将塌陷。

(2023年6月9日键盘稿于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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