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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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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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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边的小屋

溪边,有幢小屋。

溪,九畹溪的三道溪,溪水淙淙;边,圣天观的山脚边,祥云缭绕。

三道溪出口右岸,有一小块滩地,上有圣天观遮天蔽日,前有纸坊河汩汩流淌,礁石嶙峋、河沙淤积、荆棘丛生、茅草蓬勃,过去无人问津。归州城的吴局长,心系三峡,立志报国,策划兴建电站,以此解决电荒,筹措九畹溪电站时,急需建站观测水文,一眼相中这块滩地,于是,溪边有了这幢小屋。

这幢小屋的确小,一层,两间,低矮,本色土墙、本地土瓦,本质门窗,毫不显眼。

显眼的是:纸坊河过去有幢“洋房子”,在九畹乃至九畹溪流域,甚至可以包括新滩,称之为地标性建筑。可能受其影响,观湾、纸坊河一带建房多有讲究,讲究高大、宽敞乃至洋气,空间高大、进深宽敞;看重层高,至少两层,多则三层;更重面子,外墙刷白,白墙青瓦,飞檐滚脊,有的甚至建了马头墙,墙上彩绘吉祥画,远远望去:鳞次栉比,颜色斑驳,宛如画卷。

毫不显眼的这幢小屋,好似洒在画卷边的小墨点,却散发出些许神秘,每天都有人去打探,打探水边红白相间的标尺,打探跨溪而过的空中缆索,嘴里发出啧啧惊叹声,转身回去口口相传,说这幢小屋来头不小,他们专管九畹溪的水,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九畹溪水文站。

“水文”是干啥的?九畹人不知道,我的大哥从事水文工作之前也不知道。

此前,他在老屋里读书,读完小学去学篾匠,学完篾匠就去当兵,当兵退伍回来在生产队劳动,一边劳动一边焦急地等待安排。

他不是那种身体强壮的男人,干农活对他而言有些勉强,表面看他干劲十足,回到家后唉声叹气,有时累得饭都不想吃,一副战败溃逃的狼狈相。

四爷见他干活吃力,心生怜爱之情,劝他仍去干本行,说起码不会日晒雨淋。

四爷说的“本行”,是指篾匠手艺。大哥参军入伍前,已是九畹的小篾匠,他的作品还在使用,记得他在天井里编晒席,命令我们几个帮他拣篾,但凡拣错那根竹片就打过来。

可大哥不愿意,说手艺还给师傅了。

嗯?“手艺”怎么还?它又不是个东西,我猜他是顾及面子,小时学篾匠是为求生,帮家里减轻负担,起码吃饭少张嘴,如今当兵光荣退伍,总不至于还去求生,说起来听不顺耳,做起来也脸上无光。

我母亲也不愿意,说坏了解放军形象。在母亲看来,只要参了军,一辈子都是解放军。

大哥默不作声,扛起锄头走了。他继承了父亲的优秀基因,为人敦厚,待人热忱,做人本分,当了八九年兵,在部队入了党,自恨只读了小学,代理排长还没转正,急吼吼要转业回乡。而且,他一回来领导就盯上了,大队书记、民兵连长,都有所考虑他,但最终推荐他去了水电局。

水电局正筹建九畹溪电站,这是个治山理水的大项目,急需观测九畹溪水情变化规律,以利工程设计和项目施工。于是,大哥被派往宜昌学习水文,学成后就来到了九畹溪这幢小屋,建起了九畹溪水文站。

水文站负责九畹溪水情的日常观测、记录、计算和上报,一日多次定点定时观测,雷打不动,缺一不可。因此,大哥很少回老屋,他必须坚守岗位,水文站就是家,直到后来雇了一位助手,他才得以短时间脱身,比如回老屋换洗衣裳、拿点粮食、菜蔬等。他和父亲一样,也是个勤劳之人,闲不住,坐不住,玩不得,一玩身上疼。值班休息空隙,仍是军人做派,不是学习就是劳动。为了测绘计算,他学数学、学几何,纸上一遍一遍演算绘画,据他自夸和奖状佐证,他上报的数据从无纰漏和错误;为了改善生活,也为了美化环境,他一锄头、一锄头,将房前屋后的滩地开垦出来,门前栽一些兰草、野菊,田里种上茄子辣椒和白菜萝卜,基本上做到吃饭带米、吃菜自给,他在九畹溪水文站那段时间的生活,可谓是:有苦有乐,苦乐均匀。可怜他孤身派驻升坪观测水文,无暇去医院治疗疾病,导致病情一拖再拖、由轻转重,最后将生命定格在四十五岁,令人唏嘘不已。

大哥在九畹溪奉献时,我正在归州城里浪漫。

我是个心大包天、胆小如鼠的人,由于出身贫寒,自卑情结严重,总觉得自己一无靠山,事实也的确如此,我所有直系亲属中没有一个干部,哪怕是个小队长;二无潜能,论读书,只读到高中,实际水平不如今天的初中;想读书,苦无门路,参加工作就卖给了邮电局,考出去读书不行,带薪入学也不行,调出去学习更不行,宁舍不用,死而后已。

孔子曰: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既然无从考虑长远,那就解决眼前的事情,也就是成家立业。我有幸结识了妻子,她是南下干部的女儿,也算是我的同事,我是报务员,她是话务员,报房、话房门对门。最终,“门对门”变成了一个门。我们私定终身不久,我带她回九畹认亲,先进老屋请教各位长辈,又去车溪沟劝回父亲,再去溪边的小屋看望大哥。

走过铺子屋,彩二爹夸我有福气;越过干溪沟,我炫耀当年砸麻柳叶闹鱼;转过龟包就是观湾,溪边一排一排房子,房子最顶头、圣天观脚下,就是那幢溪边的小屋。远远望去,有些出格,像谁家的鸡舍,又像小孩的积木。

走进小屋,虽然低矮,内设有序。里屋是寝室,床铺整洁,被子叠成豆腐块,标准的军人作风。外屋工作间,墙上挂着三角尺,靠墙有张三屉桌,桌上一沓图纸,还有记录本、铅笔、直尺等,他每天都用计算尺画坐标图;桌边一溜排列着测量尺、标杆、水裤、水靴、水桶、水杯、雨具之类的水文用具;另一边有张小方桌,两个嗽口杯、两支牙刷,四个菜碗、两个饭碗,两把汤勺、一把竹筷,高矮有序,依次立正,向右看齐。

大哥带我俩参观,先去看菜园,炫耀他种的辣椒、茄子、缸豆,还有泛青泛红的西红柿;又介绍水文专业设施,溪边的标尺桩、架空的测量索道,还说屋里有部测量仪,问我晓得什么叫径流量吗?什么叫日径流总量吗?说着、说着笑起来,笑得眉飞色舞。

他的意思我懂,我一直笑他只读了小学,而我却是高中毕业生,他想借此报复一下,让我在妻子面前出出丑,妻子果然捂着嘴在笑。

我冷静地反击:我怎么知道?这是你的专业,我是报务员,只知道莫尔斯,那我请问你:7346是个什么字,0344呢?0147呢?

大哥愣了愣:什么字?洋码字!

我是说汉字,不晓得吧?隔行如隔山,这是一组电报码,翻译成汉字就是你的名字。

大哥就不做声了,收回了眉飞色舞,带我俩进屋喝茶。

进门第一眼,我就看见桌下地面有部摇把子电话机,还捆着两个硕大的甲号电池。大哥说这是梨树垭志哥儿子的,兄弟俩抱着电话机在河里电鱼,电个呵欠电?没见一根鱼毛!

鱼本就没有毛。我把电话机扯出来琢磨,电话机电鱼早就听说过,摇把子发电机就是发电的,我在周坪支局当备员时,用手捏着塞子试过,童胖子使劲一摇,我双手电得直发抖。

我不是机务员,但我毕竟在邮电局工作,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首先拆去两个电池,志哥儿子不懂,发电靠摇把子,要这电池何用?重新结好两根导线,我让大哥伸手捏着,大哥正在切辣椒,不太情愿地伸出手,我捉住摇把子一摇,他被电得一下子跳起来。好!成功,电鱼去哟!

我把电话机摆在溪边,导线分别扔进石坎水里,一边摇一边喊大哥:准备捡鱼啊!

大哥不屑一顾,打死他也不相信,端着筲箕只顾淘辣椒,一边淘洗一边夸口:哼,你电到了鱼,我生的吃掉!

话音刚落,一条筷子长的黄鮕头鱼忽地跳出水面,一条、两条、好多条……大哥慌了,辣椒不要了,手持筲箕舀鱼,一条条往坡上倒,拢堆一清点,长短十八条,惊动了对河两岸,也留下佳话至今。

几年后,九畹溪电站工程动工,大哥的水文资料齐全、翔实,为工程设计施工提供了重要参考。电站竣工后,水位标尺桩、架空索道等悉数拆走,水文站结束了历史使命,溪边的小屋也失去了神秘,大哥奉命转战新的工地,今天在这,明天在那,直到把生命奉献给升坪的电站工程。

1994年8月14日,大哥淋巴结病情恶化,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他要我送他回老屋,他单位派出一辆双排座,我抱着他半坐在后排。从归州城坐轮渡过江,爬三道拐上荒口,顺回头线盘旋下山,一路摇摇晃晃而去,他基本处于昏迷状态,但我仍不时“唤醒”他。车到芝兰桥头,我告诉他回九畹来了;车过三道溪,我说看见圣天观了;车到纸坊河,隔窗看见溪边的小屋,那幢小屋早已面目全非,但我仍然说水文站到了,司机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有意识缓缓踩了一脚刹车,大哥的眼皮跳动了一下,他肯定是听见了,他心里也肯定明白,因为他在那幢小屋里,兢兢业业干了若干年,为九畹溪工程发挥了重要作用,他是九畹溪电站的无名功臣。

溪水静静流淌着,汽车缓缓朝前开,我望了一眼溪边的小屋,想替大哥说声再见,张开嘴却没说出声来。

第二天清晨,大哥辞别了他生活四十五年的人间,我替他还没说出口的“再见”,一夜之后竟变成了“永别”。

永别了,我的大哥!

永别了,溪边的小屋!

(2023年6月20日键盘稿于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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