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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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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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塘上往事(三)

过去的周坪,区上机关单位那一块称“塘上”,我们学校隔河相望,算是“塘上”的郊区。但无论如何,我来到了这里,天天听见淙淙水响,时时看到人来人往,偶有汽车呼啸而过,鸣响锐利的喇叭,拖出一道尘烟,我认为这就是城里。

我能来到“城里”,要感谢我的老师。

那一年大事很多,全县新设两所高中,周坪占得一所,招生格外引人关注。

我和二哥都属于招生对象,我刚刚初中毕业,读高中顺理成章;二哥老三届初中毕业,早等着去高中深造。可我们家经济拮据,两人读高中有难处,再说指标也有限制,大队干部就和我父亲商定:二取一,去二哥,理由是我岁数小,小的让,大的上。

父亲就给我做工作,答应带我去看赶溪(放木排),外加卖猪时买双新胶鞋,以此作为我让二哥去读高中的条件。

可我一门心思想读书,赶溪有什么好看的?看得不好掉进水里;胶鞋穿脚上还不是走路?而且新鞋子还磨脚。

我赌气躲上了楼,钻进天井屋檐的卷棚里,卷棚有一道不起眼的缝,可以观察天井里的动静,我想试试大人们的态度,看他们是不是在乎我。

可我等了半天不见动静,没有谁在乎我,也没谁呼唤我。

四爷在厢房里吭吭地咳嗽,咳得快要断气了,拿手啪啪地拍胸口;父亲提把柴刀出来,蹲在天井边磨刀,我看见他头顶的“地中海”,他快速磨完刀,拿拇指刮刀口,起身往回走,一脚跨进门槛时停住,似乎听见了响动,稍微迟疑一下走了;二哥背着苕藤回来,斜着往前一倒,苕藤瘫在天井里,他一手提着木背架,仰头望一眼卷棚,与我四目相对,却没有发现我,径直进了厢房,接着听见他和母亲说话,还有锅铲舀饭的响声。就在我百无聊奈时,天井里进来一个陌生人,穿着干净,头发整洁,戴副眼镜,文质彬彬,操着浓浓的外地口音,大声问这是不是寿和川的家?

二哥端着碗蹦出来迎接,陌生人原来是高中的陈老师,他拿着摸底名单走访哩,可陈老师绝不会想到,他的两个学生,一个端着碗出门迎接,一个蜷在卷棚上窥视。

陈老师走访我们家,惊动了老屋所有人,纷纷攘攘挤满了天井,连大队干部都赶来了,围绕我和二哥读高中一事,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四爷说:一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就让他俩去读!

四爷呀,我是羊吗?但他说得有理,况且对我也有利,间接促使父亲改变了主意,我们兄弟俩一起来到周坪上高中。

很是荣幸,我们成为周坪高中首届学生,进校考试后分为两个班,起名带着军事化色彩,唤作“701排、702排”,我和二哥分在“701排”,白天坐在同一个教室里上课,各自为政;夜晚挤在同一张床上睡觉,同床异梦。二哥已是成年人,我还是小屁孩,各自生活轨迹不同,各自思维模式迥异,各自有着各自爱好,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

可是,问题随之而来,焦点自然是钱。一个人和两个人读书,就经济开支而言,区别非常明显。

学校规定,每十天为一“星期”,遇“星期”就放假回家,一是放开肚子吃几顿,好吃不好吃都吃;二是每月在生产队称三十斤包谷,背到学校换成饭票;三是软磨硬泡,从母亲手里拿到一块钱的零用钱,零用钱实际上就是菜钱,可以去食堂换成菜票,从家里带的酱吃完了,就凭菜票在食堂打菜,遇到食堂打牙祭,立马捉襟见肘,只能免费过眼瘾。究其原因,钱是主因。

我们同学,同届同班,大多来自农村,贫困是共同点,彼此之间,知根知底,同病相怜,说话不用打腹稿,交流用不着遮掩,彼此从家里带来的酱菜、苕干、炕饭等,大家一起分享,还分享一些关于钱的“小道道”。比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山上可以挖药材,水里可以捉鱼虾,林中可以捡柴火,卖一个钱是一个钱,总比哭着找父母强。

这些“小道道”使我茅塞顿开,我蹲在学校旁的小河边,将九畹的山呀、水呀、林呀,仔仔细细过了好几遍,柴胡、麦冬、黄姜,笔架山上就有;鲤鱼、鲢鱼、黄鲴头鱼,九畹溪有的是;梯儿岩上,湿柴、干柴也都有,只要舍得下劳力,钱就摆在我们面前。

二哥也赞成这些“小道道”,他说刚听到一个“小道道”,放学回家也正好顺路,给槐树坪农机厂背煤炭,力资是一分钱一斤。他掰着指头算账,说一次背一百斤,背到槐树坪就是一块钱,一个月放三次假,三次就是……他脸上洋溢着数钱时的喜悦。

第三天放假,雨后天晴,艳阳高照,二哥带着我还有其他几个同学,一起爬上怀抱石煤矿,那里果然有农机厂的人。可问题来了,我们上学时为了背包谷,大多就一个竹背筐,既没有装炭的竹筐,也没有借歇的打杵,即便你想多背也没条件,好在二哥捡了个破竹筐,脱掉上衣垫上装了八十斤,我连压带堆一背筐只有三十斤,从怀抱石经梨树垭到槐树坪,弯弯拐拐三十多里山路,我不知道是怎样走到终点的,双肩和尾巴骨磨得红肿,脚上的旧布鞋磨破了底,太阳落山时终于瘫倒在煤堆旁。这一趟,二哥高兴,八角钱到手;而我,哭了一场,一过秤,二十八斤,差点要我赔两斤煤炭。

有了教训和经历,我不想下这个苦力了,下劳力也不是我的长项。于是,我利用很短的假期,或是上山采挖柴胡、麦冬之类中药材,或是相约上梯儿岩砍柴火背到槐树坪,以一己之力,换得角角分分,用起来格外珍惜。

在学校,我个头矮小,上课坐第一排,下课找不到活动项目,双杠单杠爬不上去,打篮球只有捡球的份儿,想游泳亮一手小河水浅,曾捡了个盆筘滚铁环,又被人嘲笑是小学生。无奈之下,只能躲在小河边玩,捡石头、扔水漂、修水渠,还挖了一块水田,课桌大小一块,栽了八九棵水稻,老师发现后,水田被填平,还罚我以此为题写一篇作文。再去小河边,我只能坐石头上看书,书又是课本书,都能背下来,也没别的书看,就坐在石头上,或晒太阳或发呆,直到后来遇见从对岸卫生院下来玩的孩子,有王晓、志忠等,他们都比我小,却喜欢和我玩,玩着、玩着玩到一起了,还借口要我送他们回家,从家里拿水果糖给我吃,由此我认识了他们的母亲,她们都在卫生院上班,晓的母亲是医生,忠的母亲是药剂师,她俩特别喜欢我。

那一天,我照例送晓回家,他家窗外是个工地,卫生院正在建房,我听见院长吩咐人:还差两个方的鹅卵石,喊人从河里背,给三块钱一方。他手下说去哪喊人?院长火了,哪里不是人?

我斗胆去问院长,我能帮您喊人吗?

院长手一挥,喊,我只认石头不认人!

我火速回校,透露给同学,同学找来同学,三人牛高马大,组合成搬运队,一人上石头,两人轮换背,说说笑笑,热热闹闹。

我一个人“组合”,双手搬石头,双腿运石头,三组合石头还没搁上背筐,我抱着石头已经送到工地了,彼此频次不一,结果不言而喻。

胜利属于他们,胜利也属于我,当我揣着三块钱回校时,他们三个人还在小河边分钱哩。

这是我第一次挣到手的三块钱,在我心目中,它算是巨款。

“巨款”三块钱,换在今天,能买什么?可以买三根棒棒糖。

可那时,我一星期(十天)零用只有一块钱,一个鸡蛋五分钱,三块钱可以买一大筐鸡蛋,你说是不是一笔“巨款”?

此外,不仅仅是钱,还有精神收获。一方鹅卵石,大大小小多少个?从小河边搬到岸上的卫生院,不说走了多少路,也不说流过多少汗,单说那精神层面,我把农村孩子顽强、勤奋、精明的一面,表现得淋漓至尽。

我怀里揣着“巨款”,下意识瞒着二哥,一夜没睡踏实,以至于第二天上课打瞌睡。

好不容易捱到午休,我悄悄地去了塘上,我想买个肉包子,毛主席说过,想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就要亲口尝一尝。我想要知道肉包子的滋味。走到饭馆大门口,摸一摸口袋的钱,狠狠心也舍不得,吞着口水走开了,肉包子滋味不好尝。

我想买几颗水果糖,走到供销社柜台前,突然看见有同学进来,不知是怕露富还是害羞,赶忙顺门边溜走了。

我在塘上转了一大圈,什么都没有买成,摸着口袋里三块钱,像只无头苍蝇瞎逛。

逛到邮电局门口,踮起脚望那柜台,柜台里传出啪啪声响,我不知道那是打邮戳。

走到银行门口张望,柜台里有人在打算盘,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辫子在她脑后摇晃。

走到食品门口公路边,有人来到食品卖猪,猪被捆在木板上,有气无力地哼着,又拉出一摊屎尿,猪主人破口大骂……

我顺公路快步往前走,嘴里学着汽车的轰鸣声,一踩油门就到了卫生院,没看见晓他们几个,忠的母亲正在抓药,握着铜杵冲得咣咣响,她没注意到门外的我,我赶忙顺公路边下河,突然觉得那些鹅卵石可爱,我甚至弯腰摸了摸石头,感谢这些石头让我挣了“巨款”。

这时,传来了上课的预备铃声,我揣着“巨款”跑进了教室。

(2023年6月23日键盘稿于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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