峡口是个峡,三山对峙,地势逼仄,挤出一条小溪来,破峡而出,蜿蜒远去。
溪边有条公路,北连兴山,南接长阳,溯溪而上,依山就势,与峡口擦边而过,峡口就成了三岔路口。
峡口曾经是个公社,撤社建乡时并入周坪乡,后来改称为九畹溪镇。“镇”对比“乡”,字面上洋气些,喊出声更有格调!
过去的峡口,地势过于狭窄,狭窄得只剩个“口”,就像口袋上那道“口”。
“口”上只有供销社几栋房屋,而大部分机关单位,比如公社、学校、卫生院、农机厂、缝纫社等,都装在“口袋”里面。
在这个“口”上,供销社算是大单位,房屋好几栋,办公的、住宿的,还有仓库、食堂和门市部。
门市部门外场地不大,却有一道长长的石坎,坎下就是小溪,乱石嶙峋,水流淙淙,溪中卧着一块巨石,像困泥的水牛,又像座小山,灰黑相间,裂缝交错,裂缝间挤出一棵麻柳树来,树兜发达,树干粗壮,枝叶繁茂。树大分丫,树丫被用作“桥墩”,支撑一座简易木桥通往小溪对岸,算是峡口进出“口袋”的通道。
我是第一次去峡口,以前几次都是路过,比如我独自去塘上看二哥、在周坪高中读书来回等,但都是从供销社屋后的公路通过,供销社的房屋恰好遮挡了那棵树。再说,这次去峡口的意义不一样,我已经是每月拿三十二元工资的邮递员,单位就是位于周坪塘上的邮电支局,我来峡口是因为走峡口邮路的同事休假,从此我每月有四天要来这里顶班。
从公路岔道走下去,拐过供销社的墙角,我第一眼就看见了那棵树:绿树成荫,小桥流水,景色真美!
我大步走过去,走过门市部,走到石坎边,走上小木桥,走入美景中。我想唱句歌,不好意思唱出声;我想吟首诗,一时半会没想起来。我就扶着树干,感受树叶婆娑,倾听淙淙流水,使劲清一下嗓子,溪水带走了嗓音。
随着木桥的晃动,有人健步走上桥,拍一下我的后背,叫出我的标准大名。
我回头一看,原来是俊华哥,乡音不改,乡音亲切,也只有他这样叫我。
我原来的大名也就是乳名,和老屋对门一位堂兄共享。我上小学时,老师建议改名,他掐指一算,说我五行缺金,就改名为“钏”,我不喜欢这字,擅自去掉了金旁,缺金就让它缺金,写起来简单些。我是个简约之人。
改了名也没人喊,老屋的人不在意,依旧喊我乳名,依旧不分场合。记得我在周坪读高中时,俊的大爹顺路去了,给我们捎去吃货,一杵打在教室门外,高声呼喊我和俊的乳名,我俩埋着头一声不吭。后来我当了老师,除了学生不敢,其余依旧喊我乳名,只等我进了归州城,当了指甲壳大一个干部,才有人开始改口,改口还ch、c不分,川(chuān)喊成了参(cuān)。当然,这也不能责怪他们,在我们老屋乃至九畹,讲的就是九畹方言,没有人讲普通话,会讲发音也不准确,能准确喊出我的大名,好像只有俊华哥。
俊华哥是我堂兄,我们都是卿林太爷的后,我们共享八个爷爷。小时我曾掰着指头数,数来数去只数出七位,原来二爷也就是俊华哥的爷爷,过继给了相林太爷,八个爷爷就剩下七位,坛包树的二爷,本来排行第三,变成了二爷,我爷爷排行第四,却成了三爷,余下几位依次晋升。
俊华哥家住笔架山下,屋后就是垭口,翻过垭口就是九畹溪。当年,他就是从这里走出去参加工作的,现在是区供销社的干部。他身材高挑、长相英俊、说话敞亮、性格豪爽,堪称是玉树临风,说他是九畹美男子,没有人不会同意。
俊华哥参加工作很早,刚去时并没有工资,和他一路去的大多回了家,他也想走领导不让走,他就咬牙坚持下来了。在那个年代,出去当干部的人并不多,出去后能留下的也不多,留下来不断进步的更不多。
俊华哥是个干事业的人,干什么事都扎扎实实,因此他一直是单位骨干,也是领导培养的对象。他对待公事尚且如此,对待私事同样认真,从不敷衍一个人,比如说些光面子话,他待人总是诚恳热情,高的矮的一视同仁,老的少的同样对待,不厌其烦帮助别人。他在区上工作,找他的人就多,找他说话、求他办事、和他认亲,九畹人去了,老屋人去了,兄弟们去了,认得不认得的都去了,他从不变脸,总是以礼相待,能帮忙力尽所能,临走还找个便车,把人送上车才离开,每一个找过他的人都是心存感激。
我也概莫例外。我在周坪读了两年高中,记不清麻烦过他好多次,麻烦最多的是说车,涎着脸去请他帮忙,也不管他是否为难,反正他从没推辞过,总站在公路边等车,车来了老远就招手,他帮人说车次数一多,路过的司机大都认得他,也愿意给他个面子,因此我每次都能搭上车,有时还坐进司机台里,一直坐到芝兰才下车,省去了几十里的路程。
除了请他说车,我有时去塘上也碰见,两人相见感到亲切,他像兄长一样关心我,每次都邀请我去他寝室,先给一张报纸我看,等着他们食堂开饭,早早去打来饭菜,有肉时还让我喝酒,有次端回一碗青椒肉丝,肉丝吃在嘴里脆脆的,他问我尝出来是什么肉,我揣摩半天没猜出来,他当时并不说破,说你爱吃就多吃点,吃完饭他重拾话题,说我们吃的青蛙肉哩,我一听差点吐了出来……
没想到我俩在峡口会面,好久没见好一阵寒暄,他祝贺我参加了工作,参加工作就要好好干,干好了老屋才有面子。我说去周坪后找过他,每次都是门锁无人,他说他天天在下乡,前天芝兰,昨天石柱,今天就到了峡口。说着话,我俩离开小桥往回走,他带着我参观供销社,说让我熟悉熟悉环境,见过主任,见过售货员,又去见炊事员,一一拜托他们关照我,口口声声说我是他弟弟,那一刻,我好自豪。后来,我领会了“熟人好办事”,只要我去峡口顶班,俊华哥拜托的“各位”果然关照我,饭熟了还要等我一会儿,食堂打牙祭总给我留一碗,我去门市部买肥皂、称红糖,既不要票也不限数量。
正参观食堂喊吃饭,正吃饭来了一个男人,脖子上挂着一个包,俊华哥称他“老杨头”,归州城照相馆的老杨头,一个脸上写满岁月的老头,好多年后我结识了他的儿子,县保险公司的杨总经理,说起来我俩还有交际,可惜他英年早逝。
吃罢饭,俊华哥双手不空,一手拉着老杨头,一手拉着我,走向那棵树,走上小木桥,他要老杨头给我俩合张影。老杨头笑嘻嘻的,一边笑一边说好,打开那个包,取出一部相机,掰开棕色面罩,露出黝黑的镜头,一边调整焦距,一边选择位置,后来我才知道那是120相机。他让我俩站好,靠一靠、笑一笑,咔嚓一声,我俩定格在那棵树上,这是我人生中第一张照片,也是第一张兄弟合影。
拍过那张合影,我和俊华哥就分手了,他从区供销社下派任职,我奉调进了归州城,从此见面机会减少。他先是去芝兰食品当主任,时间并不太长,又调任杨林食品主任,他进城开会我不知情,我休假大多待在老屋,去过几次杨林没见到他,他从乡下回来时我又走了,尽管我俩不曾见面,但我心底记住了他的好。他在杨林待了很多年,工作和为人皆有口碑,将一个地处偏僻、设施落后、经营亏损的单位变成了全县先进。
有句老话:先苦后甜。说的是先经历苦难,然后过上幸福的日子。俊华哥年纪轻轻就开始吃苦,可以说经历了若干苦难,按说他应该是先苦后甜,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可苍天偏偏待他不公,他在杨林工作期间,积劳成疾,不幸病重,英年早逝,就像一棵参天大树,遇到不可预料的灾难,轰然一声倒下,生命戛然而止。他的离去,九畹人、东阳人痛惜不已。
我更是悲痛欲绝,但我坚持认为,好人总有好报,俊华哥助人为乐,奉献社会,一生如此,他未能享受的“后甜”,悉数留给了他的家人。
他有一位既漂亮又贤惠的妻子,我尊称她太英姐,她是姑妈的长女,二爷的外甥女。二爷的外甥女,嫁给“二爷”的长孙,开亲开得亲上加亲。太英姐秉承了长辈风范,背着“干部家属”名义,撑开“半边户”的天地,将自己的青春、美貌、贤惠、才华献给了俊华哥一家人,如今儿孙绕膝,精神矍铄,母慈子孝,尽享天伦,优雅老去。她帮俊华哥拉扯长大、教育成才的三个儿子,一个比一个有出息。大儿子建是个企业家,治理水电一方,业绩享誉九畹,为人耿直,皆有口碑;二儿子锦是个书法家,当老师时就写一手好字,后调入县城工作,在书法界享有声誉;小儿子归大学学医,弘扬了颜氏祖传医术,现在是江浙一家大医院的主任,武汉抗疫时曾带队来汉支援。倘若俊华哥在天有灵,他绝对会欣慰有加。
写这篇散文之前,我特意驱车回九畹,出发前翻出那张发黄的旧照片,刻意去峡口寻找过往的记忆。
终于来到峡口,已是时过境迁。三山对峙还在,那条小溪还在,溪中卧着的那尊巨石不翼而飞,巨石裂缝挤出来的的那棵树,那棵让我记忆深刻的麻柳树,和那尊巨石一样不见了。
我看了看手里的旧照片,仔细寻找辨认当年的痕迹,却没有找出一丁点。照片里,俊华哥一手扶着树枝,一手叉着腰,头向我歪着,嘴角略带微笑,真正的英俊潇洒;我半蹲在木桥上,斜背着邮包,蓄着小平头,露着黄牙齿傻笑着;我俩身边的那棵麻柳树,树干张扬,枝叶参天。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这是每棵树、每个人必须经历的过程。令人唏嘘的是,俊华哥一心奉公,积劳成疾,英年早逝,但他的峻峭风骨尚在,他的音容笑貌永存;我呢?小平头已经银丝闪现,一嘴黄牙还在顽强奋斗;那棵树呢?那棵树不在了,它和玉树临风的俊华哥一样,走完了它的生命历程,而更多更多的那棵树,长满了山岭,长满了峡口,长满了九畹。
(2023年6月29日键盘稿于三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