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车出发前,天气好寒冷,冷得让人搓手跺脚。
冷也要出去转一圈,看塘上如何重复过往:银行照常营业,柜台里坐着长相漂亮、讲一口武汉话的美女,围一条亮色的围巾,她穿什么衣服都好看,她的芳名也很美:王汉华;粮管所开票的、过秤的没事干,缩在室内火盆边喝茶、看报纸;食品里有猪死喊,濒临绝望地死喊,宰杀房里热气腾腾,隔三差五的,总有一头猪倒血霉,塘上的人按照每人每月半斤分食;小河对岸倒是安静,学校操场空无一人,学生放了寒假,老师留校整训,整训也有空闲,空闲就去塘上,偶见老师身影……
转一圈回来手冷,钻进总机房烤火,总机上电话不多,童胖子闲得没事干,他教我翻译电报码,问我“7346”是什么汉字?问我“1557”是什么汉字?又说等我从荒口回来教我吹军号,吹军号是他的骄傲,也是他唯一的爱好,不过他老吹一个调。支局长老朱说,他只会吹开饭号。
军号就搁在总机顶上,上面拴着一段红绸子,跟随童胖子上下班,平时谁都不让摸,我抬眼看看可以吧?心想吹号有啥子出息?我又不去当劁猪佬,铺子屋的辉学过劁猪,一吹号腮帮子鼓着包……我还是关心班车吧!
我走出大门左右张望,回程的班车不见影子,却见穿过旷野、越过小河的寒风,卷起公路上的尘土,像撵着奔跑的一群羊,顺着公路朝前狂奔,路人都缩着脖子走路,任凭嚣张的风呼啸而过。
一阵寒风过去,又一阵寒风袭来,这是要下雪的前奏,路人忍不住怨天尤人,望一望天空,把袄子裹紧,嗦一嗦鼻子,跺一跺脚,说:干刮!下唦!你下刀子唦!
“嘟”的一声喇叭响,班车终于转来了,一群人跟在车后追,追到邮电局门口停住,车上挤得满满当当,就像食堂的筷笼子,赶车的人蜂拥而上,司机老傅大声吆喝我上车。
司机老傅是认得我的,我在支局当“备员”,待在支局多一些,班车过往混个面熟,何况他每天一趟,吃饭记我账上不是一顿两顿,当然我坐车不买票也不是一回两回,于公于私彼此都欠着人情哩。何况,早上班车过来时,我提前打了招呼。
我抓起邮包就跑,动若脱兔、快如疾风,先把一捆报纸扔上去,然后从司机门爬上车,司机老傅扯出一个矮板凳,让我坐在他身边,相当于副驾的副驾。这个座位不是谁都能坐的,除非是司机老傅的亲戚朋友,我能跻身司机老傅的朋友圈,突然觉得脸上有光也不好意思,自始至终我都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往后看,我总觉得芒刺在背。有多少人妒忌我啊?尤其是挤作一团的人。
幸亏时间并不长。班车哼哼哈哈往前走,走过小河那座石拱桥,换成一档开始爬坡,缓慢得像老牛拉破车。
好在“破车”没拉多远,爬上一架长长的坡,转过一个回头线,公路坎上有户人家,看热闹的人很多,高高矮矮站了一排,对着班车挥手吆喝。司机老傅嘎地停下车,车上人往前一耸,随即爆发叫骂声,只见一个女人从坎上跑下来,用很尖的嗓子大声说:我的傅师傅啊,吃年猪肉再走!
一阵风刮过来,带着那句话,“年猪肉”三个字好清楚,我忍不住吞口水。
那女人站在车旁,头上包块白帕子,腰里扎着花围腰,身材凸凹有型,说话声响还有肢体动作,好像沙家浜的阿庆嫂。
司机老傅很快乐,笑眯眯的一张脸,探出窗口看看她,又缩回头看看我:吃年猪肉再走?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是问我该不该吃年猪肉,还是让我跟他一起去?是前者我不表态,是后者我不想去,尽管我很想吃肉,尤其是年猪肉,但我害怕屁股下的矮板凳被人占了,因此我唯唯诺诺不知所云。司机老傅不再问我,打开车门跳下去,走了两步回过头,对着一车人说:我还没吃中饭呢!说罢,跟着“阿庆嫂”走了,走出胡司令的步态。
司机老傅只身一走,车上就乱成一锅粥。班车是救护车改装的,相当于十几座的中巴,一左一右两个门,他并没有打开车门,有座位的乘客固守阵地,打开门他也不会离开,并且开始原地跺脚取暖,每一脚都饱含抗议的成分;没座位的乘客拥挤一团,像“挤油渣子”游戏一般,胆大者挤上前,扶着我的肩,从司机门下车去,爬上公路边的土包,对着山峦叠嶂深呼吸,挥挥双臂伸伸懒腰,骂一句本地的脏话,砸向干巴巴的寒风,赶紧点燃一颗烟,一口接一口过瘾,吸一口回头望一眼,生怕班车突然走了。
班车不会自己走,也没人会开走它,尽管钥匙插在车上,那个年代,开车是金饭碗,司机是太上皇。
“太上皇”终于出现了,“年猪肉”吃得也够长的。他从坎边小路下来,走得摇摇晃晃,身后跟着“阿庆嫂”,时不时伸手扶一把。他可能吃得太撑,一路不停地打饱嗝;他兴许是喝了酒,脸颊苍白但双眼通红,两只脚相互打着裹,打得难解难分、不分胜负,仿佛那脚也醉了酒。
“阿庆嫂”摘去了头帕,晃悠着两根长辫子;腰里没扎花围腰,更加是凸凹有型;穿一件碎花新棉袄,显得特别有精神,越发显得别人邋遢;她跟着司机老傅爬上车来,带来一股浓浓的年猪肉气味。司机老傅回头看了我一眼,又看了“阿庆嫂”一眼,伸手去扭钥匙打火,他这“一眼”意思我明白。
我赶忙起身站到他背后,两手扶着座椅靠背,像总统演讲时的保镖,把那个“不是谁都能坐的”矮板凳让出来,让“阿庆嫂”坐着说笑,一路不停地说笑,成功阻止了司机老傅酒后打瞌睡。
班车终于爬上荒口,停在荒口旅社门口,我从人堆里往下挤,挤过“阿庆嫂”,挤过司机老傅,上下车的人很多,大多互不相让,一阵寒风袭来,终将大家分开,怕冷的往回缩。
司机老傅大声说,要下雪了,快点下、快点下!
“快点下”?是下雪快点下,还是下车快点下?我挎着邮包、拎着报纸捆挤下车,一阵寒风袭来,我打了个冷噤,只听“嘟”的一声,班车轰隆隆开走了,寒风尾随而去,带走了“阿庆嫂”的笑声,遗下我孤零零站在那里。
你是小袁吧?旅社走出一位老女人问我,边说边动手,一手拎上报纸捆,一手要摘我邮包。
小袁?我是……您是……原来她是荒口旅社的袁婆,走荒口邮路的“那伙计”早已向她透露我的信息,也许是袁婆耳背,也许是“那伙计”口齿不清,袁婆竟以为我是她的家门。
既然她认我为“家门”,我又何必说破呢?我欲言又止,懒得去解释,抢着拎起报纸捆,和她一道走进旅社。
我是第一次来荒口,更是第一次来这个旅社。
荒口是个小公社,本来隶属于郭家坝,因为山高人稀,加之地处偏僻,荒口邮路就划给周坪管辖,平时专人驻守投递,每天从路过的班车上交接邮件报刊,然后投递公社机关单位和几个大队。
在周坪支局,我是外勤备员,顶班别无选择,再艰苦也得去。何况,走荒口邮路的那伙计迫不及待要休假,早就搭路过的便车溜了,托袁婆留给我一张字条:吃饭找袁婆、睡觉去公社楼上、李家堡还有一封信没送……
袁婆告诉我,李家堡就在反背,隔着一座大山,唯有一条独路,路是砂石路,你抱着山转,转过一座山,跨过两条沟,沟边缓坡上有三栋瓦房,大队书记就住第一栋。今天你反正去不成,要去也得明天去,你看这马马子天?怕是要下雪了,大雪封山就拐哒!
我也不想大雪封山,那样我会无路可走。四爷常说,万事要听人劝,我就听袁婆劝。旅社也没有旅客,就她和我两个人,她让我坐在火盆边烤火,自顾自忙着做晚饭,生灶火、烧开水、刮洋芋、切丝丝、淘淀粉、炒菜……手脚忙碌,忙而不乱。
吃过晚饭,天就黑了,风依旧一阵接一阵地刮,像是没完没了的接力赛,发出一阵阵尖锐的呼啸声。我决定离开,离开旅社,挎上邮包、扯起衣领,赶紧跑向公路斜对面的公社,公社楼上有邮递员的小房间。
房间的确小,单扇木板门、小型木框窗,窗棂糊着旧报纸,屋顶同样糊着旧报纸,寒风打在报纸上,发出窸窸窣窣响声;靠窗有张两屉桌,有桌无屉,一碰吱呀响;桌下坐着一只篾壳开水瓶,摇一摇空空如也,想必是好久没用;桌边就是床铺,两条板凳架着一合铺板,盖的垫的铺睡连同枕头,都是公家置办的,上面印有“人民邮政”字样。
我初来乍到,不知在哪里洗嗽,也不知找谁询问,迟疑片刻,当机立断,先分报纸再睡觉,找出分拣簿,套报、号报,三两下完成,手冻得冰冰凉,正准备脱衣上床,钻进被窝总暖和些,这时楼下门响了,寒风忽地扑进来,袁婆大声喊我。
袁婆双手不空,一手提着开水瓶,一手端着小火盆,她嘱咐我烫烫脚再睡。我好感动,也暗自得意:当她的家门真好!
小火盆是个瓦砵,外边套有篾壳,灰烬里煨着炭火,我把它往房间一放,顿时暖意融融。
可惜好景不长。荒口毕竟是海拔千米的高山,塘上的寒冷是手脚冷,荒口的寒冷是彻骨冷,冷得我心生悔意,冷得我没齿难忘。从此过后,每到冬季、每到下雪、每到寒冷,我都会想起荒口的那个风雪夜。
那一夜,自打火盆熄灭,寒气乘隙而入,我算是真正认识了“冷”字,切身感受到它无穷的威力,冷从头顶起,寒自脚下来,凌冽的寒风袭来,寻找屋檐、瓦缝、门窗等哪怕是一丝缝隙,肆无忌惮地钻进来,发出呜呜的嘶叫声。我裹紧被子躺着,身上搭着棉袄,仍然感觉冷,头冷、脸冷、脖子冷,钻进被子,缩作一团,一伸腿脚露了出去,就像浸在冰水里。如此一折腾,被子里冷嗖嗖的,竟没有一丝热乎气;起身穿上衣裤袜子,裹着被子再睡,仍难抵御寒冷,好在外面渐渐安静,寒风不再尖锐呼啸,肆虐的风,刮了一天半夜,也累了、也倦了,也该休息了,于是我就睡着了。
次日醒来一睁眼,满屋亮如白昼,赶紧跑下楼一看,哇,漫天大雪,银装素裹,哪里还是荒口?一派北国风光。
一夜大雪,积雪半尺,班车肯定来不了,其他车也来不了,风口、陡坡开始绞凌,没有行人过往。上山顶班的我怎么办呢?我仔细揣摩一下,昨天带来三天的党报等着投递,更要紧的是,“李家堡还有一封信没送”。
雪并没停,雪还在飘,只不过少了风的些许助威。我前思后想,不敢懈怠,决定冒雪去投递,因为这是我的本职,一则邮件不能积压,二则如果再下大雪呢?我怕袁婆劝阻,索性不去吃早饭,昨晚也吃得太撑,挎上邮包,踏上雪路,先投公社机关、单位、学校,再去公路沿线的两个大队,最后才去李家堡。
走上通往李家堡的那条“独路”时,雪花仍在飘飞,积雪覆盖了山野,道路却依然有型,只是踩在积雪上,一步三滑,稍不留神,就会一个屁股蹲儿。我想起袁婆婆的话:“抱着山转”,也只能抱着山转,小心翼翼,一步一步,深一脚浅一脚,还是一脚踩空,跌入荆棘丛中,积雪灌进了衣领,也灌进了胶鞋,并且随着我的体温渐渐融化,袜子湿透了、鞋子湿透了,脚冻得跟狗啃一般,先是僵硬,次是麻木,最后没了知觉,就这样木木然走着,好不容易走过一道沟,又走过一道沟,终于看见沟边缓坡上,出现积雪覆盖的几栋房屋。
当我出现在人们视线时,书记以及家人大吃一惊,为了一封信,为了三天的党报,我居然风雪无阻,他们赞叹“人民邮政”。接下来更是热情有加,帮我扫雪,帮我脱鞋,帮我烤袜子,留我吃饭再走。很快,一顿丰盛的午餐帮我恢复了精力,他们接着张罗,帮我绑上草绳防滑,帮我找上拐杖支撑,书记又将我送过路程险峻的两道沟。
我和书记分手不久,兴许是过于兴奋,失去必要的谨慎,再一次跌入那个荆棘丛中,且比上一次还要狼狈。有言道,在一个地方摔倒一次不是你的错,而摔倒两次就说明你没有吸取上一次的教训。
我狼狈不堪回到荒口旅社时,已是夜色阑珊,袁婆对我好一阵埋怨,她把我迎进门,火盆里添了炭火,替我扫去身上的积雪,让我脱掉外面的长裤和鞋袜,端来温热水要我泡脚,又煮了一碗姜汤让我喝下。我穿着秋裤坐在火盆边,搭在椅子上的长裤,居然溜下地挺立着,硬邦邦地像具僵尸;我的右脚因为胶鞋渗水,鞋袜早已湿透,袜子粘在脚趾上脱不下来,脚后跟也破了一个洞。趁我吃饭的空当,袁婆为我刷洗裤筒上的雪泥,又找盆子清洗袜子,然后摊在手上烘烤。吃罢饭,她让我坐到火盆边,一边烤火一边烘烤长裤,她则戴上老花镜,一针一线替我缝补袜子。静静的雪夜,柔柔的灯光,灯光将她的剪影印在墙上,是那样的清晰,是那样的熟悉,我立即想起母亲,不由得热泪盈眶。
这一夜,天继续冷,雪接着飘。袁婆没让我去公社楼上小房间,她让我睡在旅社楼上,垫了两床棉絮,盖了两床被子,脚头放有灌上热水的葡萄糖瓶子。走了一天的雪路,浑身疲倦,疲倦至极,沾床就着,一夜没醒,也没有做梦。
第二天起来,大雪果然封山,交通彻底中断,班车不可能来了,支局打来电话,要我步行回局。
吃过早饭,袁婆帮我收拾,寻来一根木拐杖,拿柴刀削去荆棘,又找来一把稻草,让我拴在胶鞋上防滑。
我拄上拐杖,挎上邮包,心情非常舒畅,邮包却比平时重。想必是,里面装着“家门”满满的爱心。
袁婆送我出门,浓雾遮天蔽地,公路被雪覆盖着,为了让她放心,我故意走出大方,不想脚下一滑,噗的一个屁股蹲儿,吓得她奔过来拉我,说叫你小心、小心,脚要横起走……我好尴尬,缓慢起身,放小步幅,向她道谢。她叮嘱我,下山千万小心!又小声说,我晓得你不姓袁……
啊?我怔住了,心潮起伏,五味杂陈。
我故作镇定,佯装不知,咔嚓咔嚓,向前走去;一步一步,渐渐走远;走完那段坡道,回头一看,袁婆还伫立在那里。
这一天,大雪飘飞不停。
(2023年7月11日键盘稿于三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