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渔坊(又称:聚集坊、巨鱼坊),位于长江三峡牛肝马肺峡南岸的一座古镇,悬崖耸立,古树参天,房舍高悬,石阶峭立,上与新滩古镇遥遥相望,右有九畹溪在此汇入长江,对面即是风靡天下的“牛肝马肺”,往下是“三峡鬼门关”崆岭滩。步入古镇,江风呼号,涛声沉闷,轮船汽笛声、船工号子声、纤夫吆喝声……各种声响交汇在一起,声声入耳,震撼人心。
古镇很小,小巧、袖珍、古朴,在三峡岸边的诸多古镇中并不起眼,却是一处水陆枢纽要塞。
水路扼守崆岭天险,九畹溪出口交汇处有天然港湾,可供上下闯滩的船舶停泊。若是下行选择聚渔坊一侧水道,小心翼翼驶过崆岭滩;上行船则靠纤夫登岸扯滩,一步一步越过大小险滩,岸边岩石上留有许多当年扯滩、拴船、避难的痕迹。作为扼守崆岭天险的关隘,聚渔坊自古以来就是船码头,叶山、界垭、青龙、桂垭、中山、青山等九畹人外出,无论是上新滩、香溪、归州,还是下茅坪、去宜昌,少不得在此登船远去。
陆路位于古镇背后,江边起步,拾阶而上,通过一段人工开凿的悬崖栈道——黄岩栈道,连接界垭至周坪的大路,通往芝兰、花桥、长阳、宜昌府,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军事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当年日军入侵三峡至此,炮舰游弋聚渔坊没能上滩,悍然炮轰悬崖上的“牛肝马肺”,登岸欺辱抢掠聚渔坊古镇民众,犯下罄竹难书的反人类罪行。
听说聚渔坊,我岁数尚小,但印象深刻。印象最深的有两件事:一是卖猪,二是赶溪,均与聚渔坊相干。
卖猪实乃生计,也算为国出力。按照当时政策规定,农户一年卖一头猪给国家,一头够秤(食品收购毛重121斤)的猪出栏,一般得喂食两年时间,收益四十多元钱。在那个缺粮少食的年月,人活得不快活,猪活得也艰难,吃的是草,度的是命,何况长肉?因此,卖猪经常遭遇“不够秤”。
那时公路起步缓慢,只在水路设立食品,九畹人只能去聚渔坊卖猪。从九畹到聚渔坊,跋山涉水几十里山路,卖一头猪得两个人轮换背运,鸡叫起床,掌灯吃饭,把猪横捆在木板上,出门前大抵过过秤,毛重至少要达到121斤,然后赶在天亮前出门,燃着火把走路,走到棺木岩过溪,经黑岩子至界垭,再通过黄岩栈道下聚渔坊。可是,千辛万苦背到聚渔坊,一阵江风吹上来,猪再拉一泡屎尿,一上秤居然“不够秤”,好话说尽无济于事,万般无奈又背回去,喂个十天半月再来。卖猪呀,卖猪,山路的崎岖难行、江风的萧瑟无情、卖猪的个中酸辛,只有九畹人最清楚。
赶溪是门技术活儿,技术要求也比较高,不是谁都能去做的。比如:身体要强壮、反应要机敏、水性要高超等。其实,赶溪的过程很简单:起点计数,顺溪而下,终点结账。
起点在东阳,东阳产木材,大多是圆木,三五绑扎成排,顺九畹溪漂流,一直流到聚渔坊溪口。
赶溪意在“赶”,驱赶木排漂流,赶溪人站在木排上,手持长竹竿,竿头有铁爪,不停“驱赶”木排,避免堵塞,疏通拥挤,遇到激流险滩或叠加阻塞,就得一根一根转运,因此难度与危险同在。
九畹溪水流浪急,河道相对狭窄,险滩深潭交替,落水、跌倒、擦伤、撞伤等事故易发,给赶溪人带来许多意想不到的难题。
我父亲身材伟岸、思维活跃、动作敏捷、做事可靠,常与人结伴去赶溪,从东阳出发,到聚渔坊登岸,十天半月一趟,好长时间才见他一回。由此,我很小就记住了聚渔坊这个地名,还去问四爷聚渔坊有“鱼”吗?四爷说聚渔坊有大河,大河里有轮船,轮船有我们老屋大……我就想去聚渔坊看轮船,由此表现得格外听话,可惜没有人支持我,父亲说二回,母亲说太远,四爷说危险,老屋的大人一口词。
我就打歪主意,想弄木已成舟,或是既成事实。
一次趁父亲去赶溪,偷偷跟着父亲走,翻过垭口被他发现,他原地驻足咳嗽一声,我吓得飞快往转走,量他走远我又爬上垭口,扎在长潭的木排已经流动,一条一条顺水流去,我看见木排上父亲的身影,手持竹竿左右挥动,直到消失在视线尽头。
一次是父亲去卖猪,我吸取上一次教训,远远在后面跟着,走过土地岭,父亲没回头,我感到侥幸;走过下坪,父亲没发现我,我有点得意,放松了警惕;走过棺木岩,父亲停了步,和芝哥换了肩,等到涉水过溪时,他突然一个转身,我想躲来不及了。他一声没吭,也没呵斥我,把我背过溪,溪口就是王家坪,第一户人家就是大姑家,大姑和姑爹迎出门,父亲就把我“倒”给大姑,说“他不听只管打”,又说“转来时带回家”。
两次起心两次失败,聚鱼坊始终未能成行,就成了我心中的向往。
真正实现心中的向往,是在我参加工作后。那一年,我在周坪塘上当邮递员,岗位是支局的备员,别人休假我去顶班,轮到界垭邮路的同事休假时,我凭着“鼻子底下是大路”,兴致勃勃地走去了聚渔坊。
翻过界垭一路下坡,走入了地势险峻的黄岩栈道,云朵在头顶飘移,脚下是万丈深渊,探头往下一看,九畹溪汩汩流淌着,太阳下波光粼粼。
我内心莫名地兴奋,坐到路边一块岩石上,摸出日记本来速写,当我正勾画绵延起伏的山峦时,“呜”的一声,满天回响,震荡峡谷,撼人心魄,原来是一艘上水轮船鸣笛驶过崆岭滩。
我急忙走至高处探望,巍峨险峻的牛肝马肺峡,咆哮翻腾的崆岭滩,一艘黝黑的轮船行驶在江面,船尾拉出两道翻滚的白浪,大烟囱吐着白色的烟雾,团团卷卷,缓缓闪闪,像那流向天边的云。
走至悬崖栈道尽头,竖着一摞石阶,直通江边古镇,石阶两边是层层橘园,红橘像一盏盏小灯笼,向我绽开美丽的笑脸。我想起屈原那句诗: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天地孕育的橘树哟,生来就适应这方水土。高峡、险滩、江涛,绝壁、石阶、红橘,处处诱人,样样新鲜,我犹如走入画中,在画中徜徉,在画中陶醉,不知不觉中,走入聚渔坊古镇。
街头一棵参天大树,灯塔一般矗立着,掩映着古老的石板街,还有飞檐滚脊的吊脚楼;坎下即是涛声震天的长江水,一艘艘小木船泊在九畹溪口的港湾里,一条木划子从溪对岸划过来,过渡的行人鱼贯而上,踩着江边突兀的石阶,一步步走上街来,石板街顿时鲜活起来,每个人都是一笔鲜活的色彩,在石板街上涂抹、划动、飘曳,悉数融入古镇的本色中。
我也是一笔色彩,带着外界的生涩,含着慕名的新奇,还有陌生的步履,走入大树下的食品。食品是我第一个投递点,后来成了我的食宿点。
食品的杜主任并不认识我,但他认识我挎着的邮包,包上有“人民邮政”字样。我怯怯地走进门去,他正噼里啪啦地打算盘,一抬眼给我一个笑脸,隔着桌子砸来一支烟,要我自己泡茶喝,说忙完了就弄饭吃,好像我俩本来就熟识。
杜主任如此,九畹乃至别地也如此,邮包就是通行证,也是信任的依托,他们认包不认人。凭借这个极为普通的邮包,优先乘车、坐船,径直登门入户,家人一般喝茶吃饭。在他们眼中,邮递员本是自家人。
杜主任也是九畹人,平头,国字脸,中等身材,却瘦得像根火柴棍儿,他用磅秤收购生猪时,就像竖着的一根竹竿;可别小看他那身板儿,宰猪时不知哪来的力气,不要助手他都能放血,剁肉时砍刀剁得轰轰响,一条街的人都听得见。
我没有给自己泡茶,提起水瓶给他掺了茶,举手之劳,助人为乐,四爷教我们这样做。没想到,他惊讶得两眼圆瞪,瘦脸上只剩两个眼睛。他没有想到我会客随主便,也不知道我来自九畹老屋,老屋有《颜氏家训》约束,老屋有四爷等长辈家教,打小我就知道一个浅显道理:尊重别人就是尊重自己。
他瞪我半晌,说:你替小李子走班?又说:中午我弄肉你吃;再说:晚上你就住食品,楼上有你一张床。
也就几句话的工夫,我所担忧的问题迎刃而解。依照邮路规定,我得去街头的旅社吃住,回局后凭票报销补贴。被子薄不薄、脏不脏,吃不吃得饱,是我一路担忧的问题。
就在这时,来了过水船,“呜”的一声汽笛长鸣,响声震荡峡谷,我闻声几步就蹦到街上,差一点撞着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瘦瘦弱弱,扎着一对羊角辫,正从江边石阶爬上来,背着一个背水桶,背水桶比她高一头,却装满了大半桶,发出咕咕咚咚声响。
我见过背水桶,下坪人就背水吃,可我没见过这么小的女孩背水,她脚穿一双旧布鞋,大脚趾露了出来。
我打心眼里佩服她,也为她露出脚趾好笑。我笑着说她:小鸡出壳了哟!
她抬头轮我一眼,一言不发往前走,背水桶咕咕咚咚响。后来我得知,小女孩是虎的妹妹,虎是大队支部书记,论起来我俩是高中同学,尽管不同届也不同班。
我挨门到户投递,最后投到小女孩家,我向她打听支部书记虎,她依旧穿着那双鞋,却将脚尖飞快地藏到椅子下,然后抬头轮我一眼,水灵灵一对大眼睛,小鼻子翘得有天高,小嘴一张叭叭的,说有事和她说就行。
我就把大队报纸还有两封平信交给她,又取出排单让她盖公章,顺便瞄了一眼她的脚。
她一下子愤怒起来,抱起报纸一齐砸向我:你找别人盖公章!弄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原来她记恨我嘲笑她“小鸡出壳”。
尖广椒,又在辣人啦?这时杜主任来了,他找我过去吃饭,算是为我解了围。
“尖广椒”嘟着小嘴,气鼓鼓地说:我辣死你们!小嘴叭叭的小声嘟囔着,不知道还说了些什么,反正是不满意这个称呼。后来我得知,她本名“娇”,因为言辞泼辣,就有了“尖广椒”外号。“尖广椒”尖、细、长,青的辣,红了更辣。
午饭果然“弄肉”我吃,肉是新鲜肉,刚宰的猪,毕竟是食品,肉片切得厚薄不一,掺着“尖广椒”炒,味道有点偏辣,与我们食堂的文妈比,杜主任的厨艺差一截。好在是油水足,那碗炒白菜,猪油放太多,吃起来涩嘴。
刚吃完饭,支部书记虎来了,长得虎头虎脑,说话高声大气,口头禅“这个”很熟练,说话好像作报告。他大声说:这个、这个,公章带来了,是这哈盖,还是等哈盖?
盖完他这个公章,我的投递任务就完成了,何必“等哈盖”?我赶紧取出排单,他拿着公章哈气,贴着手掌盖上,然后一手揣了公章,一手扯起我往外走。
初来乍到,样样新鲜,我不停嘴地问,他不住嘴地答,顺着石板街走,供销社、粮店、旅社、缝纫社、渔业队……走完石板街,尽头一道坎,我俩就坐在坎边石墩上看风景。
江风呼呼地吹,江涛不停地翻滚,也没有过水船;坎边有一棵橘子树,橘子红得诱人,像娃娃脸在叶间躲闪;坎下有一排橘子树,满树果子压弯了枝;坎上都是橘子树,漫山遍野,层层叠叠,分列在道路两边,让人赏心悦目。
虎忽地起身,一伸手摘个橘子给我,说就要开园了,想吃自己去摘,再来摘一包回去吃。说着又摘一个,一分两开我俩分享,我接过一半尝新,甜已经甜,略带点酸,含糖量还不足。
正说着话,“尖广椒”来了,背着背水桶,换了新布鞋,低着头走过来,走至我俩身边,朝地上一跺脚,说:一个当书记的、一个搞工作的,偷我们队里橘子吃!
“搞工作的”突发奇想:跟她去学背水。虎不置可否,掏出香烟来,问我抽不抽,脸上挂着笑,像要看我笑话。
我跟着“尖广椒”走,涎着脸向她道歉,说住聚渔坊真好,就像住在画里;夸她头发好干净,有股肉皂角的香味……她毕竟还是个孩子,几句好话一听即忘了不快,点头让我跟着她去背水。
江边靠好背水桶,“尖广椒”在旁边扶着,我一瓢一瓢舀水,我的心比桶大,打算背一满桶上去,“满罐子不荡半罐子荡”,这是四爷挂嘴边的一句话,可“尖广椒”只让我舀半桶,还呲我:满罐子不荡……你半罐子都背不了!
我果然被她言中,背上水桶刚一动步,只听哗啦一声,劈头盖脑浇我一身,“尖广椒”哈哈大笑,虎也在坎上大笑,背水这门看起来简单的活儿,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虎笑着大声告诉我:背水没得巧,全靠屁股歪得好。我摸了一下屁股径直走了,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回到食品,杜主任一听也笑,他和虎说的一样。
第二班再来聚渔坊,“尖广椒”故意喊我去背水,一脸的幸灾乐祸表情,我赶紧找个借口躲了,先假装在大树下看风景,后钻到橘园里去尝鲜,虎早已给我授权,红彤彤的橘子真诱人。摘一个尝尝,好甜;换一棵树摘,再尝,更甜;我拾阶而上,接连尝了五棵橘树的橘子,总觉得一棵比一棵甜。尝完鲜回到食品,杜主任已经做完饭,晚餐非常丰富,有鱼有肉有汤有菜,拿起筷子一张嘴,我的牙酸倒一片。
这天,我第一次没吃晚饭,不是不饿,也不是不想吃,是我的牙不让我吃。夜晚感觉肚子饿,躺在床上睡不着,杜主任就睡在隔壁,发出咆哮般的鼾声,我一直认为胖子才打鼾,话务员童胖子就是,他在总机房值夜班,我在楼上听得见鼾声,可杜主任瘦猴一般,居然鼾声如雷。
杜主任咕哝了一句,可能翻了个身,鼾声暂时停止,外面的声响传进来,江风裹挟着涛声,从门缝从窗户钻进屋,好像一部交响曲,既有呼呼风响,又有轰轰涛声,还夹杂着江涛拍岸的脆响,夜深人静中更加入耳。我想,天天如此,夜夜如此,聚渔坊的人怎么入睡呢?
一晃四天过去了,我结束了顶班,听涛聚渔坊,留给我的印象太多太深,我真想重复、延长。可惜,再也没了机会。
年底,县里已经来了调令,支局长老朱却瞒着我,每天邀我到他寝室聊天,给我看他当兵时的照片、奖章等隐私物件,又打哑谜子让我猜:假如让你选,你想做哪门?我说不想走青山邮路(位于九畹溪下游的一条邮路,起点为芝兰,经中阳坪,过车溪沟,从青山、中心抵达沿江,中途十几里山路荒无人烟);他说除开走班你再选,我是外地人过河——不知深浅,支支吾吾不好表态。我做梦都没想到,县局调我去归州城当报务员,而且那张调令就锁在老朱抽屉里。我俩聊天、猜谜、日白,一天过去,又晃一天,他依旧默不作声,直到县局报房一位师傅电话问我怎么还不去报到,我才从老朱脸上看出笑容中的诡秘。他知道瞒不住了,从裤带上解下钥匙,窸窸窣窣打开抽屉锁,把那张调令递给我。至今我仍清楚记得,那一天是农历正月十九,阳历三月一日,星期六。那天我激动得彻夜未眠,老朱和盘托出隐瞒的原因,主因是县里没增派人手,其次是舍不得我走。
最终我还是走了,走的那天是三月二十三日,走了就再没有回来,更没机会听涛聚渔坊,但我一直关注着聚渔坊。
葛洲坝水库蓄水时,崆岭滩险隘消失,聚渔坊码头日趋繁忙。三峡水库即将蓄水,移民迁建如火如荼,沟通新老县城的沿江通道加速建设,并抢在三峡蓄水前全线贯通。
随着三峡水库按时蓄水,聚渔坊的变化翻天覆地:“牛肝马肺”提前移民,崆岭天险消失无痕,聚渔坊古镇沉寂水底,黄岩栈道扩建成干线公路,九畹溪出口建了大桥,从三峡坝区茅坪新修的“江南通道”,钻山越岭,越过九畹溪大桥,在聚渔坊古镇后山腰分岔,右岔顺江边一直通往郭家坝,进而过江连接香溪、归州等地;左岔穿越“黄岩栈道”壁挂公路,经界垭通往周坪、芝兰、杨林,昔日的聚鱼坊水陆要塞,今日成为三峡库区交通枢纽。
高峡出平湖,交通更便捷,每次驾车回九畹,势必路经聚渔坊,驶过九畹溪大桥后,我总是停一停,回味过往的岁月,欣赏高峡平湖美景。只见那:山青如黛,湖光粼粼,不闻涛声。
古镇早已沉寂,“听涛”成为过去,剩下的只有回忆。
(2023年7月21日键盘稿于三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