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畹溪水浩然北去,流进九畹峡谷后,遁入幽深莫测的钻牯洞,激流奔腾,浪涛喧天,声响如雷,撼人心魄。
钻牯洞位于笔架山脚下,由几块天然错落、镶嵌有序的巨石组成,左有黄岩绝壁高悬,右有笔架山逶迤,溪谷逼仄,洞穴深邃,潭水轰鸣,回响不绝。步入洞穴,视觉有限,绝壁近在咫尺,树枝触手可及,漏下一道阳光,像一条长帕,飘动在岩壁上;深潭就在脚下,潭水碧绿如茵,水中的倒影,清晰可见岩壁,还有摇曳的树枝,引来鱼儿游弋,鱼影由深出浅、由浅入深,悠然自如、安逸恬静。
九畹溪流域,岩屋、溶洞众多,鱼潜洞、洞湾、穿洞子、麻鱼洞、望夫洞等等,钻牯洞却独具一格。与其说它是“洞”,不如说它是“棚”,巨石搭建的“棚”,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而这个“棚”,天工巧成,空间高旷,石壁平滑,洞口荫蔽,巨石错落的缝隙,高有丈余,形同三角,朝向笔架山;洞外即缓坡,乱石嶙峋、灌木丛生,掩映着洞口,藏匿着精彩。小时听四爷讲古,曾有一头牯牛闯入洞穴,却不知回头是路,跌跌撞撞,误入绝境,滑落潭中,溺水而亡,“钻牯洞”因此得名。
钻牯洞里有故事、藏精彩,天阴遮风挡雨,盛夏避暑纳凉,是九畹人最喜爱的去处,更是垂钓者的天堂。农闲时令进洞,或坐或卧,横竿身边,垂线水潭,蛐蟮为饵,愿者上钩,悠然自得,好不惬意!
那时的九畹,钓鱼即休闲,一人一竿一线一钩一饵,纯粹为了好玩,吃鱼没有钓鱼欢。
“人”不分大小老幼,是个人、会走路就行,四爷七十多岁还去垂钓,钓了半天没鱼上钩,急得把鱼竿折成两截扔了;我五岁跟着大人溪边钓鱼,还钓了一条一拃长的“黄鲴头”,激动得连人带鱼跌入水中;春六岁去钓鱼,树枝当竿、粽叶为线、树杈为钩,居然钓上一条“岩爬爬”。由此可见,在九畹,想钓鱼、会钓鱼的人多了去了。
“竿”属于就地取材,大人们从竹园里挑选纤细的竹竿,削去枝节,拿火熏烤,不分手竿、海竿,顶多在前端用麻索缠裹,防止垂钓断竿,竿尾拧一个铁丝圈,以便探石取钩;人小难谋心仪的鱼竿,捡拾废弃的竹竿、稍直的树枝、扒磨的竹条,乃至包谷杆儿、芝麻杆儿、毛胡草杆儿,等等,五花八门、奇形怪状,不一而论。
“线”更是五花八门,那时尼龙丝线尚未面世,大人们用的是女人在腿上沾水搓捻的细麻绳;我们小孩没资格讲究,母亲扎鞋底的麻绳、手工搓捻的棕绳,但凡是根绳子就行;春没有搞到麻绳,用接长的粽叶当“线”,照样去九畹溪钓鱼。
“钩”比较复杂,技术含量也大,那时还没听说钢质钓钩,也没见过倒挂须的钩,更不知道如今还有子母钩,大人们一般用扎鞋底的底针,拿火上烧热后折成弯弧,针眼正好拴上钓线。一口针虽小,没钱买不来,我们干瞪眼,只能偷打母亲针线簸箩的主意,可火上烧制功夫不到家,常常不是一折两断就是豁了针眼,弄得母亲把针别在衣领上,防贼一般防着我们。无奈之下,另打主意,铁丝是宝贝,磨刀石上打磨,反复演练“磨杵成针”,万一不行,就选柚子树、皂角树的树杈,拿刀削成“鱼钩”,这一创举,来自于春,春是个聪明人。
“饵”就是蛐蟮,不像今天这么讲究,鱼饵丰富多样,多得连鱼儿都吃不过来,可那时只有蛐蟮当饵,蛐蟮是天下最倒霉的动物。每到雨天,四处出动,到处是挖蛐蟮的人,田头、坎边、路边、沟边,哪一处没有翻动过?钓鱼的人比蛐蟮钻地还勤快。况且,大人挖而有序,挖过后回填,不影响种植,可我们不懂事,到处开挖,乱挖一气,大人挖的红蛐蟮,我们不懂经,红的、麻的都要,也不管鱼吃不吃,挖出一片狼藉,惹得骂声四起。
在九畹,吃鱼没有钓鱼欢,钓鱼是一种休闲,更是一种快乐。可是,偏偏忙人不闲,没空去垂钓;闲人却有空,天天能出门,钻牯洞是闲人的福地洞天。
老屋闲人不多,要么年老体弱,比如四爷,整天吭吭咳嗽不停,还有大婆婆、五婆婆、幺婆婆,“婆婆”们一个个挪着小脚,不是刮洋芋、剁猪草,就是洗衣服、推石磨,还有的背上驮着奶娃,忙得打哈欠的时间都没得,更没空坐在椅子上“钓鱼”;要么忙着出坡,人人定有工日,个个靠工分吃饭,哪有空闲和心情去钓鱼呢?能够扛着钓鱼竿、揣上几个苕、优哉游哉去钻牯洞钓鱼的人屈指可数,乐幺爹恐怕是头一个。
乐幺爹住在土地岭那边老屋里,七婆婆在世时他很忙,没有闲工夫去钓鱼。他究竟在忙些什么,我们也不知道,也极少见到他,我根本就没见过他,因为我们都还小,我们出世他出门。但我们喜欢过去玩,老屋稻场曾经是武场,遗有石墩石锁石旗杆座,大人们一出坡,就剩一群孩子,还有闲着的七婆婆,七婆婆好像不会笑,从没见过她的笑脸,她手持一根轰鸡的竹竿,只要屋后梨树上还有梨,她必定坐守在树下,不准我们接近梨树,动辄扬起竹竿就打,连她的孙子春也打,她好像不大喜欢春。
春本来是乐幺爹的儿子,后来却搞成了他的孙子,这让我们困惑了好久。
先是听闲话,听伙伴说闲话,个个童言无忌,有人当面奚落春,有人刻意欺辱春,甚至给他随意降辈分(他原本和我们是平辈),一时降为儿子辈分,一时降为孙子辈分,可怜的春,不堪凌辱,受尽折磨。
无风不起浪,原来乐幺爹成家不“成器”,歪歪心思多,有说是聚赌,有说“一贯道”,被送往沙洋劳改了几年,劳改释放回来,九畹的山水不少,老屋的瓦片不少,回家的路程也不少,却多了个春。
春是婶侄乱伦、错位出世的悲剧人物,“婶”是他生身之母,“侄”是乐幺爹亲侄子,也是春的生身之父,自感罪孽深重,再也无脸见人,只身去了远方,做了煤矿工人,他所犯下的罪孽,被转移到春身上,春有什么过错呢?
春和我们一样,起初也不知道究竟,只当乐幺爹是他爹,乐幺爹回来后并未发作,言行也没有出格之处,只当他亲儿子喜出世后,乐幺爹的心态骤然变了,春的处境随之发生质的变化,春的错、喜的错,即或与春无关,也都是春的错,尤其是喜因发病坠入古井、不幸夭折后,乐幺爹的心态扭曲严重,一万个不顺化作一个结论:皆是春惹的祸。由此,春的处境变得更加艰难,也就促使春坚定“寻找生父”念头,并且很快付诸于实施。喜刚溺亡,春即出走,可怜的乐幺妈伤心之至,她相继割掉两块心头肉;乐幺爹也变得精神萎靡、思想颓废,前途无望,度日如年,寝不安席,食不甘味,做什么都没心情,唯有躲进钻牯洞钓鱼,心态方能回归平常。自此,钻牯洞里便有了常客,那洞穴,那岩壁,那草木,那流水,就连潭里鱼儿都认识他。早起,他扛着钓鱼竿悄然出门,傍晚怏怏地上坡,或许手里提着一挂鱼儿,有大有小,有多有少。路过我们老屋时,有人和他打趣,问他收获几何,心情好时他也乐观,绘声绘色介绍跑掉的那条“大鱼”,说一不留神,说脱了鱼钩,说没扣鱼鳃……跑掉的总是大鱼。日子一长,听他说多了,竟成了笑柄,再见到他,大人小孩一口词:乐幺爹,大鱼是不是又跑了呀?
钻牯洞里幽深莫测,岩壁接着岩壁,水潭连着水潭,大鱼小鱼多的是,但能上钩的毕竟少,其实乐幺爹也不是吹嘘,我们曾现场亲眼所见,的确是有大鱼上了钩,扯出水面时突然脱钩,落下去砸得水花四溅,那时的鱼钩没有倒挂须,也没有如今的材质,一口针又能承多大重?记得大鱼落水同时,乐幺爹高喊一声:克杂活儿的!又跑一条大鱼!我们如梦初醒,一拥而去,纷纷将鱼钩丢进大鱼落水处,好像大鱼排着队等着我们。
九畹有句俗话:十日打鱼九日空,一日补齐九日工。还有一句:运气来了门板都挡不住。它说明一个道理,要我们耐得住性子,钓鱼本来就是磨性子,急性子一般不去钓鱼。此外,钓鱼也讲机遇,或者说要看运气,收获大鱼不足为奇,空手上坡也不奇怪,就像我父亲在九畹溪撒网,大多是空手而归,也曾同一处水潭,两网捕获三十条大鱼;也像我们坐守麻鱼洞,遇到发鱼时,天昏地暗、鱼如泉涌。
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回头。时代在变迁,九畹也在变迁,自打公路蛇一般游进三道溪、纸坊河、大水潭、棺木岩、车溪沟,九畹之变化日新月异,尤其是九畹溪漂流兴起后变化更大,先是溪边公路改造升级为旅游公路,次是九畹溪景区疏浚整治,幽深莫测的钻牯洞首当其冲,随着一阵炮响,巨石不翼而飞,幽深化作平缓,深潭变成溪流……此前,谁又能预测钻牯洞的今日呢?
钻牯洞消失了,记忆中的钻牯洞还在,钻牯洞里的故事还在,故事中的人物也还在。但凡是人,本该如此,生活在幽深中,无可预测未来。走进老屋,只见风烛残年,老一辈相继辞世,乐幺爹业已作古,跑掉了多少大鱼,成为一个难解的谜;春早已父子相认,子承父业当了工人,据说他曾衣锦还乡,见人即装烟递糖,全无儿时的猥琐,也无记恨的怨言,言谈中憧憬着幸福的未来。
(2023年8月28日键盘稿于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