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坪位于棺木岩下游一公里处,背靠梨树垭,面朝车溪沟,九畹溪流经此处来个左拐弯,从而留下这个冲积坪。
“坪”并不大,十余户人家,南北走向,地势平坦,田土肥沃,坪后是岩壁,古树参天;坪前是溪流,滔滔不息。
王家坪的住户,大多数都姓周,其中就有我的好友彬一家,周姓发人,人丁兴旺,我曾和彬开玩笑:王家坪应该改名周家坪。
王家坪之所以热闹,并不是房多人多,是因为周家出人才,吹拉弹唱都会一手,尤其是祖代传下一个周家锣鼓班,是不是安徽灵璧周家班分支或得其真传,我不清楚,无从考究。但凡九畹有事,比如:红白喜事、聚会游行,周家锣鼓班少不得亮相,筛锣、马锣、镲钹、怀鼓、双唢呐,六大干将出行,艺高人胆大,吹出一道潇洒,敲出一路热闹,把快乐传遍九畹。
热闹的王家坪,时有锣鼓声传出,有人练习吹唢呐,还是几个人吹,一排站在溪边树下,鼓着腮帮子吹,吹得乌央乌央的,回声响彻溪谷,热闹充斥两岸。
倘若有事,周家锣鼓班迅速集结,锣鼓家业敲起来,一对唢呐吹起来,山水之间骤然喧嚣。
无事之日,即或不闻锣鼓声,大人孩子嘴里敲着锣鼓,而且有腔有调,有节奏、有韵味:滴个咚咚,咣!策、咣、策,咣策、咣策,策、策策咣……
我们老屋是个大家族,爷爷辈共有八大房,老屋住着五位爷爷,后人分灶吃饭有十余户,老人去世、小娃出生,红白喜事多,周家锣鼓班来老屋的机会也多。我人生中第一宗记忆,就是我婆婆过世那天,三班锣鼓家业齐聚老屋,其中就有周家班,唢呐乌央乌央地吹,锣鼓咣策咣策地响,响彻老屋,满屋回响,好不热闹!
更热闹的时候,是大队开群众大会,会场设在小学操场,我们翻过土地岭,会场一目了然,参会者路路成行,男人披着褂子、叼着烟杆,一路不停地玩笑打趣;女人穿戴一新、带着针线活,犹如风吹杨柳,走出三分矜持、七分妩媚;我们孩子就是一群野狗,追逐、打闹、嬉笑、喊叫,当王家坪的唢呐锣鼓声响起时,我们的心忽地飞了,一通疯跑迎上周家班,齐齐尾随队伍之后,两手在腿上拍打节奏,嘴里哼唱着锣鼓曲调,心绪飞扬,童心荡漾,心随着唢呐锣鼓声一起荡漾。那时那刻,九畹的天满天都是云朵,每一个云朵都充盈着欢乐。
无疑,快乐具有强烈的感染力,感染了童年的我们,感染了无数的九畹人,也感染了我们的坛大爹。
坛大爹是我们的队长,队长对于他当之无愧,他住在土地岭那边老屋里,满脑壳的聪明一嘴的话,动辄引用哪个领导讲话,甚至包括领袖语录,借别人的嘴说出自己的话,九畹没有比他更精明的队长。况且,他还有得心应手的工具,“扣工分”是第一杠杆,杠杆作用发挥得炉火纯青,大到制裁个别不听指挥的群众,小到和别人打扑克不准对方吊主;“记工分”则是另一杠杆,他精通其激励效用,常常一抠脑壳想出一辙,以“记工分”激励别人去干活。比如:组织男劳力去溪里摸鱼,然后按家按户分食;委派专人专班巡逻值守,春夏值守麻鱼洞,秋收巡逻庄稼地等。由此,就有了组建老屋锣鼓班的设想。
周家锣鼓班享誉九畹,其他地方羡慕不已,老屋的人望尘莫及,可坛大爹偏不服气。经过他多年的精心领导,我们老屋(二队)开荒造田、挖沟筑堤,成功试验红苕大屋窖,大义灭亲毁了祖坟园,每项工作都走在前头,受到大队、公社乃至区上表扬,唯独没有一个“锣鼓班”,老屋里张罗婚丧嫁娶,必须去请周家锣鼓班,这让我们坛大爹郁闷而生气:唢呐不是人吹的?锣鼓不是人敲的?王家坪的人不是人?周家有锣鼓班,老屋也得有!
坛大爹真是精于算计,锣鼓班从娃娃抓起,多么超前的理念,至少三五十年不落后。他运用“记工分”杠杆,从王家坪请来周家锣鼓班的领头周功武,还借来周家班的一套乐器,集合老屋所有的学生,天井里烧燃柴火,点亮几盏罩子灯,他叼着烟杆现场督战,老屋锣鼓班培训开始。
一个锣鼓班的组建,锣、鼓、镲、钹,敲出节奏即可,关键是吹唢呐,唢呐是锣鼓班的魂。吹吹打打,跟着唢呐调子打;鼓,敲的是节奏,敲在点子上就行,少敲些边鼓;镲和钹起着关联、衔接作用;锣又称作填锣,填在空空里,填在关键点。
来自王家坪的周功武,是周家班的当家人,一支唢呐吹得云天雾罩,孝顺老人更是九畹有名,传说他当了爷爷还受罚,年迈的母亲发脾气要打他,他就跪在母亲面前说,您莫动我到您跟前来,双膝跪地一步步移过去,让老母亲发泄一时不快。正因为他忠厚老实,大队安排他守小卖部,坛大爹也请他来老屋当老师,他白天在大队小卖部值班,晚上来老屋教我们打锣鼓,一手一脚、一招一式、一声一口教我们。锣、鼓、镲、钹,有乐感的人一教即会,而且我们都交替着学,每样乐器都过过瘾,个个都当多面手,一连练了好几个晚上,渐渐就有了些意思。于是,周老师吹唢呐,教我们试着合奏,敲敲打打,一遍一遍,居然成功,且有头有尾、有腔有调,周老师高兴,坛大爹也高兴,一高兴就拍板:每个娃子记五分!
五分的工分可不是小数字,大人们出坡一天也就八九分,只有硬劳动力才记十分,像我母亲每天才挣七分,我们坐在天井里、点着灯、烤着火,敲打自己喜爱的锣鼓,营造从小就向往的热闹,每晚还挣五个工分,哪有这么好的事?我们激动得乱了节奏,好一通乱敲乱打,换来坛大爹一声呵斥,还有周老师兜头一盆凉水:莫高兴早哒,唢呐还没学哩。
那时我们不懂经,只知道唢呐吹得乌央乌央的,以为长了嘴就吹得喊,不知道它是纯律乐器,要想吹响、吹出节奏、吹出曲调、吹的过程中还换气,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因此就有点小视它,心里盘算要吹个花样。可拿过来一试,不是那么回事,周老师就让我们使劲,腮帮子鼓起两个包吹,喇叭仍然只出来一股气,就像灶门口的吹火筒。
周老师很有耐心,手把手教我们,让我们认识唢呐的结构,还有管身上的几个孔,教我们如何用右手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以及左手的大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来按孔,如何用嘴含住哨子,如何用力吹气使之振动发声,如何使用丹田呼吸法,用小腹控制呼吸,吸气用鼻,呼气用口……一口一口,一点一点,唢呐终是吹响了。海说话有点结巴,吹唢呐倒是流畅,气息也比较足,但他就是不会换气,吹出的声调断断续续;祥小时有气胸,气息控制不好,唢呐吹不成;革命重担落在我和俊的肩上,不过我俩也争气,潜心地学、挖命地练,吹响了唢呐,吹出来音调,吹成了曲调,而且学会了“换气”。就这样,经过一段时间的合练,我们由浅入深、由生到熟、由慢到快,吹吹打打,居然合奏出一首曲调。
老屋锣鼓班成功了,坛大爹专门召开群众大会,主题一是感谢王家坪的周老师,主题二是老屋锣鼓班汇报演出。你想,老屋建起了锣鼓班,锣鼓班敲响第一槌锣,吹喊第一声唢呐,演奏第一首曲调,既是周老师教导有方,也是我们学习刻苦,更是坛大爹当队长的功劳。从此往后,二队有重大活动,老屋过红白喜事,无需去王家坪请周家班,我们自己的热闹自己营造。
天井里灯火辉煌,四周挤满了人,叔子伯爹婶子,四爷和坛大爹还有周老师端坐前排,四爷不停地捻胡须,脸上堆满了笑纹,不时扫我们一眼,充满期许和鼓励。会计点名结束,坛大爹宣布开会,讲了许多革命形势,还有不少革命道理,我是一句都没听清,战战兢兢立正站着,握唢呐的手尽出汗,还不自觉地颤抖,身旁俊的手也在颤抖。随着周老师一声指令,我们开始汇报演奏,随着鼓点敲响,先演奏《一枝花》,唢呐高昂,锣鼓流畅,赢得满屋喝彩。
坛大爹当众宣布:我说话算话,兑现工分!记工员拿着本子站起来,大声公布我们每个人的名字和记分,说按户主参加年终决算和分配。
庆功会散了,锣鼓班也散了,因为我们各自要去上学,我和俊几个人还要去槐树坪寄学,从周家班借来的锣鼓家业已经物归原主,坛大爹表态添置一套“新家业”,但需要时间更需要财力,锣鼓班的事情就淡下来了。每当我们放假回到老屋,那套“新家业”还是一句话,我们想练手只能用嘴吹,吹破嘴唇皮也没那个热闹,直到我和俊去周坪上了高中,“新家业”还在坛大爹嘴里,老屋过事、大队开会,依旧是王家坪的周家班奏响天下。
热闹的王家坪,依旧那样热闹,也有资格热闹。周家班不仅加强练习,而且着手培养新手,坛大爹首创的“锣鼓班从娃娃抓起”理念,被周家班重视和引用,而且很快就出了成果,据说有次大队开大会,王家坪一次派出两套锣鼓班子,填锣的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娃娃,那个热闹、那个风光,谁见了都眼红。
也就是那天,坛大爹只走到大沟边,听到唢呐锣鼓响,红着眼往回走,作为生产队长,他第一次缺席了大会。
(2023年8月29日键盘稿于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