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嘎公(外祖父),住在东阳一架缓坡上,海拔很高,下雪存雪;屋后一丛竹园,竹枝摇曳,雀喧鸠闹;房前一棵核桃树,嘎公的摇钱树,树干粗壮,两个大人才能合抱,枝叶遮天,果子满树,都是我的喜物。
我们九畹地势低,溪边只有杏子、桃子、枇杷、柚子树,好多人没见过核桃树,只见过四爷手里两个干核桃,他整天捏得咕呱、咕呱直响。
四爷告诉我们,核桃是张骞出使西域,从波斯国带回来的种。核桃是“万岁子”“长寿果”,乾隆皇帝特喜欢吃核桃,还喜欢把玩核桃,他写过一首《咏核桃》:“掌上旋明月,时光欲倒流。周身气血涌,何年是白头。”皇帝都“掌上旋明月”,难怪四爷手里咕呱响哩。
我也喜欢吃核桃,四爷的核桃砸不开,嘎公的核桃才好吃,而且年年吃新核桃,老屋的孩子都眼红。我想,就让你们眼红吧,谁让你嘎公不栽核桃树呢?
第一次认知核桃树,亲口尝一尝树上的嫩核桃,是在六岁左右光景,因为我有了记忆。记得随母亲去了东阳,大门外就是嘎公的核桃树,鸡在树底下刨食,狗卧在树兜边打盹,我和表弟跑到树下找蚂蚁,嘣的一声,我头上挨了砸,疼得我哭起来。嘎公闻声出门,朝核桃树踢一脚,说核桃掉下来砸了我,说罢去把核桃捡起来,使劲往地上一扔,嘴里骂道:还砸不砸我的乖孙儿?又朝它踩一脚,捡起来,青皮脱壳,露出核桃,狠劲一掰,摘出白白的嫩核桃仁喂我,吃在嘴里,又香又甜又脆,吃完还想吃,表弟也要吃。嘎公反身回屋找竹竿,顺手提来一只小竹篮,扬起竹竿打了几竿子,核桃雨点般纷纷落地,我和表弟忙得不亦乐乎,一会儿就捡了半竹篮,都还是嫩核桃。有的落地不肯脱壳,有的青皮刚刚泛黄,有的裂开一道口,砸开来一看,核桃仁白白嫩嫩的,有一股淡淡的奶香,嚼起来甜甜脆脆的,嚼得满嘴都是白浆。
阴历八月是走亲戚的月份,也是核桃成熟落果的季节,九畹人有句面子话挂在嘴边:“您八月间来玩啦”。白露一过,就是“八月间”,老屋里渐渐热闹起来,四爷的女儿们陆续回来,带来南坪的板栗、建东的花生,但这些都没有吸引住我,我要跟着母亲去东阳,东阳有我的嘎公、大舅、表弟(我戏称他们是:筷子夹骨头——三根光棍,为此母亲打我一嘴巴),还有核桃树,嘎公的核桃树等着我哩。
核桃树的确等着我,却和“八月间”对着来。同样是在“八月间”,可它还是一树青果,就像我们老屋稻场边的青杏子,一个个藏在枝叶间,风一吹露出小脸来,朝着我偷看,又好像在笑,笑我是好吃佬吗?
其实,那青果很好看,像九畹的桐子,闪烁着青光,我从低枝子上揪一个下来,试着咬了它一口,外果皮又苦又涩,还有黑紫色的浆,粘在手上洗都洗不掉,回到九畹好几天不褪去,别人还以为我天天在刮洋芋,刮洋芋肯定要黑指头,但搓洗几遍也就消失了,青果皮的核桃不好惹。
惹不起我就去找竿子,一竿子把它打下来,青皮滑溜的,在地上蹦跳,捡起来按在地上拿石头砸,一边砸一边剥,那味儿呀,真难闻,好刺眼,还溅到嘴里,又苦又涩;好不容易弄掉青皮,两手已经黑黢黢,脸上肯定也脏了,终于弄开了内壳儿,躺着白白嫩嫩的核桃仁,它和我的嘎公一样,好像知道我喜欢吃它;我很得意,一边吃一边炫耀,表弟却不屑一顾,说九畹人没吃过核桃!我不想听他这句话,想给他抹个黑胡子,大舅却提着背筐出门,看见我噗嗤一笑:你在挖煤炭吗?
俗话说:“八月到,打核桃。”大多数的八月正常,我们来得正是时候,核桃树叶开始飘落,枝条被果子压得弯弯的,核桃的青果皮已经变色,青色泛黄,些微发黑,表明它们已经成熟,它们为自己成熟高兴,外果皮表面裂了口,像是对着我咧嘴笑,趁我不注意,忽地掉下来,噗一声落在树下,快活得又蹦又跳,等我捡起它外果皮已经脱落,我赶紧回屋喊嘎公:核桃熟了,快去打核桃!
嘎公是我的知心人,他知道我爱吃核桃,丢下手里的活儿,赶紧张罗着打核桃。我和表弟提上竹篮,嘎公找出打核桃的竹竿,大舅扛上那架木梯,走出门吆喝一声:打核桃啰!我俩扳着肩膀一起喊:打核桃啰!打核桃啰!喊声满屋回响,响至屋顶,响彻云霄。随着“唰唰”的竹竿声响,嘎公的核桃树激动了,枝叶簌簌地发抖,核桃噼噼啪啪往下掉,那落地声是那么醉人,收获的喜悦在心中激荡。
我和表弟已经等不及,争先恐后去捡核桃,核桃掉下来砸在身上好痛,嘎公让我俩等会儿再捡,我俩就坐在石阶上观望,看着核桃雨点般往下落,看着“核桃雨”由大变小,看着顽皮的核桃在树叶间躲闪,大舅一竿子打过去,再打过去,它极不情愿地落下来,掉到地上连蹦带跳,好像小孩子跳着唱山歌。
嘎公的核桃树,年年都有收成,收成多少不清楚,但我每年都有核桃吃,八月间去东阳吃嫩核桃,腊月间辞年大舅送些来,过年时母亲端一撮瓢砸了吃,正月初几去给嘎公拜年,压岁钱大多一块钱,柿饼、核桃尽管吃,吃不了还兜着走,回老屋时挎半口袋,进厢房先送四爷吃,四爷两个核桃不离手,捏得咕呱、咕呱响,不知道响了好多年,可那是“把玩之物”,好看不好吃。
春华秋实、四季轮回,我打核桃、砸核桃、吃核桃,见过核桃树参天,见过核桃叶遮地,见过青果子满枝,见过核桃成熟落果,却没见过核桃树开花,真让我这个九畹好吃佬羞愧。
那年春天,桃李花开,万木葱茏,大舅带信来说嘎公病了,我请假陪母亲赶去东阳,亲眼看到了核桃树开花:一缕一缕的绿色坠子,像门上垂吊的风铃,肉肉实实的样子,要多可爱有多可爱。我想,如果花开花不落,该有多少核桃?五月过端阳,表弟来九畹,问及嘎公的核桃树,他说花开花落,今年少果,怕是歇枝;又到八月,母亲牙疼,破例没去东阳,派我二哥去看嘎公,带去九畹美食,二哥回来说,嘎公身子硬朗,抽叶子烟,吃墩墩肉,一天吃一个核桃;重阳节那天,东阳却传来噩耗:我的嘎公一夜睡去没醒,享年九十一岁,再也不能“一天吃一个核桃”了。
我吃着嘎公的核桃长大,读完小学读初中,读完初中读高中,读完高中没得读了,先去当了几天老师,然后招工进了归州城。
人在归州城,心系九畹溪,偶尔也想念嘎公,想念嘎公的核桃树。屡屡起过念头,想去东阳看看,看看嘎公的核桃树,每次都有一百个理由去不成。
2010年,农历六月二十六,终于有了空闲,我驱车去了东阳,我的大舅过九十五岁生日,晚是晚了一些,但去得正是时候。
翻过垭口,缓坡在目,一眼望去,嘎公的核桃树还在,树干更粗壮,枝叶更繁茂,遮天蔽日,遮住了那架缓坡。
缓坡上公路盘旋,一层层梯田,鳞次栉比;一片片果园,生机葱茏;一棵棵核桃树,长势繁茂。表弟介绍说,口气好骄傲:我们的老核桃树还在结果,坡上的新核桃树已经接班,都是刚引进的嫁接繁殖过的核桃新品种,成花快,花粉多,成熟早,产量高,去年已经挂果,今年压弯枝头,明年丰收在望……
我的嘎公走了,嘎公的核桃树还在,带出了一片核桃新天地。
(2023年9月9日键盘稿于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