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畹无鱼,你信不信?我也不信。
千古以来,山与水唇齿相依,水与鱼相依为伴,人与自然和谐共生。九畹虽不是鱼米之乡,也算是灵秀之地,山青若黛,峰峦连绵,水绿如茵,鱼翔浅底,堪称动物的天堂。
九畹水系发达,九畹溪系主流,浩然百里,融入长江,江河交汇,鱼水融合。听四爷讲,九畹溪出口段曾有一道陡坎,长江的鱼受阻不能游进九畹溪,因此九畹溪的鱼多是“土鱼”。三峡水库蓄水后,长江水位抬升,“陡坎”没入水底,江水回流九畹溪,“土鱼”“江鱼”和睦相处。
主流浩荡,支流丰沛,杨林河、芝兰河、花桥河、周坪河,淙淙支流,源源不断,滔滔不息,汇入九畹溪,九畹溪多是丰水期。
九畹既有水,水中则有鱼,或藏洞穴,或翔浅底,勃然生机。东阳溪谷出口的鱼泉洞,经常有鱼群游弋,据说洞穴与清江相通,“清江鱼”兴许造访九畹溪。还有,芝兰河的“桃花瓣”,花桥河的“冷水鱼”,干溪沟的土鱼,麻鱼洞的麻鱼,纷纷攘攘,“鱼龙混杂”,“繁花似锦”,极大丰富了九畹溪的鱼类资源。
九畹人堪称幸运,生活在这个山清水秀的自然里,见识最多的动物应该是鱼。书上说:水清则无鱼,那是打比方。我要说:水清鱼正多,因为肉眼可见,浅水里、深潭中,鱼儿成群结队游弋。尤其是傍晚,夕阳西下,余晖普照,鱼儿快活地嬉戏,显得格外调皮,不停地向我们炫耀,泛起它肚腹上的鳞片,银光一闪一闪,好似夜空中的繁星。
曾经的岁月里,九畹最丰盛、最富有的是鱼,成群结队,随处可见,伸手可及,有如菜园子的茄子广椒,想吃就去采摘,吃鱼是家常便饭,锅烧热了都来得及,由此衍生一系列与鱼相关的话题,催生一系列与鱼相关的行当,发生一系列与鱼相关的故事。
说鱼,先得说网鱼。网是撒网,包括舀子,后者比较简单,用于“浑水摸鱼”。撒网有技术含量,还有成本因素,需用细麻绳(那时还没有尼龙丝线和其他材质)织成,网眼上大下小,以小鱼漏过为标准,也算是保护鱼类;网底一圈织有兜,坠着一圈锡砣,锡砣并不好弄,成本费用也大;撒网结有纲绳,长约三丈四丈,绳头有手环,环扣在腕上,撒网收网,纲举目张。
老屋只有我们家有撒网,我一直引以为傲,打嘴仗是杀手锏,仅网兜锡砣就重达十六斤,算是一部超级撒网,撒开它必定膂力过人,也只有我父亲能够撒开,大哥使出蛮劲只撒个半圆,我只有背撒网的资格;网衣用陈年封藏的猪血浆染过,黑黝黝的阴森可怖,还有一股特殊气味,四爷说这撒网辟邪,收拢形同钟罩,撒开天罗地网,没有鱼儿男脱逃。父亲有次在大水潭撒网,同一水域连撒两网,捕获三十条大鱼;还有一次是冬天,冬天不是网鱼的季节,可玉二爹病重想吃鱼,父亲只好去试试,不想一网捕获一条大鱼,老秤称重六斤四两。玉二爹一见鱼病好一半,喝下鱼汤次日痊愈,至今在老屋传为笑谈。
相比有成本要技术的撒鱼,钓鱼绝对简单多了,一竿一线一钩一饵即可,九畹人大多选择钓鱼,吃鱼没有钓鱼欢,看重的是钓鱼清闲,钓的不是鱼,钓的是过程,钓的是感受,钓的是心情,还有无尽的遐想、满心的寄望,也有心动如麻乃至惊心动魄,当鱼儿撞击饵钩传到手心时,那种奇妙的感觉无可言状。
竿是精心挑选的细长竹竿,削平竹节拿火熏烤,仔细人拿麻线缠裹,竿座拧上铁丝圈,便于浑水探石取钩;线是用麻皮精心搓捻的细麻绳,拴一小块锡砣坠子,一头绑在竿上,一头缠住鱼钩;鱼钩纯粹手工制作,取材于扎鞋底的底针,用火烧热后移成弯钩;饵是沟边挖来的蛐蟮,一断为二套挂在钩上,引诱水中鱼儿上钩,鱼儿单纯经不住诱惑。
孩子更经不住诱惑。在我们老屋乃至九畹,但凡会走路就想去钓鱼,还自己制作钓鱼工具,从母亲针线笸箩偷走一口针,学大人拿火上烤折成钩,拴一截不分粗细的麻绳当钓线,绑块小石子当锡坠,找根竹竿或树枝当鱼竿,再去坎边挖几条蛐蟮,有模有样地去九畹溪钓鱼,上坡时居然提着几条鱼,母亲嫌费油扔给猫,猫不劳而获,更喜欢孩子。
相比钓鱼,摸鱼没成本,赤手空拳,有手就行,酷热天一边玩水一边摸鱼,别提有多惬意。比如,你潜在花浪里,稳住身体,盘住礁石,一手堵住洞穴一头,一手摸向另一出口,手指若触碰到鱼儿,会有滑溜溜的感觉,一把掐住鱼鳃,呼啦啦举出水面,鱼尾巴摆得泼喇喇响,摸鱼的趣味全在于此。
摸鱼是男人的游戏,男人们个个喜爱,可他们要出坡劳作,除非是来溪边薅草,或找歇气空当或遇队长出招,安排男劳力下水摸鱼,既图了凉快又挣了工分,收工时还分几条鱼回家。
这样的好事轮不到孩子,孩子身矮体轻,水深流急盘不住身子,有鱼也只能干瞪眼。我曾尝试过摸鱼,憋着一口气,潜水摸了条鱼出来,让伙伴们羡慕不已。可有一次我感觉不对,举出水面是条水蛇,吓得我怪喊一声,甩掉水蛇,飞快上岸,爬上岩石,生怕蛇尾追而来,从此再不摸鱼。
摸鱼的换代方式是砸鱼,更是男人的力气活,也就是利用震动原理,石头砸石头或铁锤砸石头,活生生把洞穴的鱼儿震晕。这种报复性方式用在水浅处,比如东沟河、老林河、干溪沟等,因为砸鱼的人大多不识水性,他们有的是力气,却是怕水的旱鸭子,看见别人摸了鱼眼红,抱起石头或抡起八磅锤一通乱砸,石头下的鱼儿大多被震晕,一翻石头总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守鱼是一种较为温柔的方式,并不直接伤及鱼类,但与厮守麻鱼洞不同,带有守株待兔的意思,大多选择冬季枯水期,先利用溪流落差,用鹅卵石垒砌V形拦水坝,收口处设置细竹编织的晒笆,也有人专选激流处设置晒笆,寄望“瞎猫碰到死老鼠”,晒笆成本低,捉鱼效果好,九畹人喜欢,只是白天没工夫,夜晚才去值守,捏着电筒、垫着蓑衣,歪在岩石边或草棚里睡觉,睡醒后就去晒笆里捉鱼。那时鱼儿多,滩多流急,晒笆也多,你站在垭口一望,一道道V字形,一道道风景线。
最激动人心,或者说普惠大众,非“闹鱼”莫属。“闹鱼”是九畹人的节日,堪比归州城里过端阳、划龙船。
“闹鱼”是九畹俗语,严格说就是毒鱼:将含有毒性的巴豆磨浆后倾倒溪水中,大小鱼儿相继中毒,由于对鱼的伤害大,每隔一两年才搞一次,而且要控制药量,以便部分鱼儿缓过来,倘若下药过量,十里之内鱼虾绝迹。曾有一年下药过量,一路闹出聚渔坊,长江口都是鱼。
“闹鱼”大多集体组织,药浆挑至三道溪倾倒,顺水溶解药性发作,大小鱼儿几无幸免,有的鱼漂浮水面,有的鱼半漂半浮,大多是生不如死。这一天,九畹风云涌动,千家锁门、万人空巷,溪里到处都是捡鱼的人,也不分男女老幼,或持舀子,或用撮箕,或用竹篮,或用布袋,或赤手空拳,大人捉大鱼,小孩捡小鱼,老人守着鱼,呐喊声、吆喝声、欢笑声交织一起,声势盖过流水声。
炸鱼是一种野蛮方式,胆大包天者干的事情。炸鱼要用炸药包,选择瓶、壶为载体,里面先填些沙土,插入导火索及雷管,周围填塞炸药,用泥巴封口。导火索预留长度,以炸药瓶落入水底、鱼儿受惊再聚拢为最佳,过长会错过鱼群聚拢时机,太短容易在落水前起爆,九畹一带因此酿成的血案惨剧无数。我的同学宣考兵录取只等入伍,闲得无聊下河炸鱼,不幸失手炸瞎左眼,从此误了美好前程;我的香幺爹迎着太阳点炮,炸药瓶在他手里炸响,当即炸掉了双手,终生品尝后悔;下河有个男人炸鱼,炸药瓶在怀里引爆,他一手堵塞外流的肠子,一手划水泅过水潭,死在溪边沙滩上……血淋淋的教训无数,居然还有人视若无睹,每年都有悲剧重复。
电鱼涉嫌破坏鱼类资源,尤其是后期使用大功率交直流电鱼机,结果简直就是灭绝鱼类。最早的电鱼是小把戏,利用摇把子电话机电鱼,“电”的只是无鳞鱼,比如黄鲴头鱼,有鳞鱼毫不在乎。用电话机电鱼,我是“九畹第一人”,但我很快收手不干,后来电鱼花样百出,用汽车电瓶电鱼、拉扯交流电电鱼,尤其是电鱼机问世,瞬间释放高压大电流,大鱼电晕,小鱼电死,无一幸免,鱼类“绝户”。
九畹弄鱼本来是一幕喜剧,由于经济利益的驱使,从最初的观赏游戏、满足食用、休闲乐趣,发展到竭泽而渔、灭绝鱼种、鱼类绝迹,喜剧渐渐演变成了悲剧。
九畹有水,有水才有鱼,有鱼才有生机。想当年,我们的先辈,之所以选址、集聚、定居九畹,看重的是九畹的山青似黛,看重的是九畹的绿水如茵,看重的是九畹的自然环境,而九畹溪是这一切的标志,九畹溪就是九畹人的命。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起,人与自然矛盾加剧,开始出现生态与能源之争。主要反映在:九畹溪流域小水电四处开花,到处在修水坝,到处在修水渠,到处在修电站,九畹水系频遭破坏,九畹溪再无宁日,溪水少见清澈,绿茵成为历史。
按说,水力发电,清洁能源,有序开发,无可厚非,问题就在于缺乏宏观、整体、长远规划,加之水资源得天独厚且无需花钱,集体、个人一起上,争先恐后开发,河道挖得千疮百孔,尤其是槐树坪电站、纸坊河电站、九畹溪电站的相继修建,引水由明渠改为暗渠,在九畹岩壁上开凿隧洞,滔滔不息的溪水全部拦进封闭式水渠,而九畹溪的千古河道突然断水乃至干涸,上至纸坊河,下至车溪沟,绵延十余里,河道干枯,水潭缺水,九畹无鱼成为现实。
鱼儿离不开水,水也少不了鱼,水和鱼,鱼和水,相存相依,这是自然规律,不单是人与水、水与鱼的矛盾,诸多矛盾逐渐演变为人与自然的对峙。
这种对峙无奈,结果更是无情。九畹无鱼的窘况,随着九畹溪漂流兴起,人与水、水与鱼、鱼与电的矛盾,又发展为发电与漂流的矛盾,且越来越尖锐,因为后者经济收益和社会价值更大,大到以水为天,大到与鱼无关,大到与九畹无干,归结到底水是根源。后来形成一个妥协方案:白天放水漂流,夜晚关闸发电,二者互为照应。又后来,有关方面在老林河与三道溪交汇处修筑了拦水坝,储蓄适量水源,洪水季可抗洪,枯水期可调水,确保漂流河道不出现水枯断流现象。
一应矛盾貌似解决了,上至纸坊河,下至车溪沟,这一段跟变脸似的,白天漂流、溪水流淌;夜晚发电,不闻水响;时而涨水、时而断流乃至干涸,鱼儿离不开水呀?离开水的鱼儿怎么“妥协”呢?人与自然的矛盾,夹在中间的鱼儿如何妥协呢?它失去了天然、熟悉、适宜的环境和条件,失去了赖以生存、生活、繁衍的水源,不可能白天陪人漂流、夜晚游进隧洞养生,如此而已,何以生存?何以度日?何以繁衍?它的结局,要么逃离,要么绝迹。
既如此,九畹有鱼还是无鱼?
(2023年9月13日键盘稿于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