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多醉酒,少听说“醉茶”,可我偏就亲历过;曾几何时,乡间走班,醉茶蔡家坡。
蔡家坡是个大队,名叫蔡家坡大队,1984年改称蔡家坡村,2001年合并至峡口村,隶属今九畹溪镇。
蔡家坡是个坡,坡是缓坡,坡上有岭,岭下有坡;坡上岭下,树木茂盛,茶园葱茏;房舍幢幢,炊烟袅袅,清香飘逸,原本是个茶乡。
蔡家坡少有本家,或姓文、姓刘,或马姓、李姓,我认识和接触的,居然没有一个蔡姓。
我是第一次来到蔡家坡,我在周坪邮电支局当邮递员,具体工作是备员,别人休假我去顶班,走峡口邮路的军轮休,我因此来到了蔡家坡。
我接触的第一个蔡家坡人,一开口“免贵姓李”,顿了顿却让我喊外号,说他外号叫“茶罐”,自称是九畹贤人李高永之后。
“李高永”何方人士? 我颇有些好奇,随他走进大门。
“茶罐”提把椅子让我坐,吹了吹椅子上的浮尘,帮我卸去肩上的邮包,转身去抱柴烧水泡茶,利用忙活空当和我说话。他说话很有特点,眼睛仰望着别处,说一下吐一下舌头,吐完又去舔嘴唇,舔得津津有味,舌头喜欢外面的世界。
“茶罐”鼓唇摇舌地说:李高永何方人士?停顿,吐舌头、舔嘴唇:九畹人士呀?德才兼备、卓有口碑的人士,给皇上做贡茶的人士,他老人家可有故事哩。听老辈子们讲,李高永生活在两百多年前的清乾隆年间,小时候就是个茶客,特别喜欢喝茶,还要喝罐罐儿茶,罐罐儿茶你喝过没有?茶哥子合手比划一个圆,吐一下舌头、舔一下嘴唇:恁么大一个茶罐,茶垢不能洗,拿水涮涮,火上烤干,放把茶叶,烘热烤香,点着开水,逼出泡沫,文火慢熬,熬成茶膏,香气逼人,味道悠长……光喝茶不行呀,开茶园,栽茶树,摘茶叶,煸茶叶,样样都干,名堂也多。他您不仅是个茶客,还是个种茶、煸茶的高手,无意中发现岭上有一片茶树,叶片和别处茶叶不一样,叶片更厚实,色泽更碧绿,摘一片嫩叶,一拉两断,断面新奇,叶断丝连,银丝闪亮。而这样的嫩叶煸出来的茶,色正、味正、品相正,泡茶经得熬,喝嘴里醇香,回味更悠长。为了验证这一发现,他用两个茶罐同时熬制不同地方的茶叶,果然有区别,区别还很大。于是,他开始大量移栽这种茶树,精心培管,精心采摘,精心煸制,亲手出产了这种色味独特、香高味甘、经久耐泡、回味绵长的春茶,一下子引起轰动,从蔡家坡到九畹,从九畹到归州城,影响越来越大,州官下乡巡察,总要品尝李高永的茶,喝过后赞不绝口,赞为“九畹第一茶”。
传说,乾隆十六年,皇帝下江南,考察民情,游览名胜,花桥河里戏过水,九畹溪畔赏过兰,有州官借机介绍了李高永的茶。时值夏末初秋,新茶已是陈茶,不好意思让皇上品尝,州官就命令李高永,明年开春新茶进贡。次年春日,李高永带着精心采摘、煸制的春茶进了紫禁城,乾隆早已听闻该茶“幼芽断面新奇,银丝万缕,银光夺目”,品尝一盏后感觉清香馥郁,滋味鲜爽,回味绵长,顿时龙颜大悦,当即赏赐李高永茶具一套、匾额一块,赐名“丝绵茶”,李高永的丝绵茶,从此成了贡茶。
“贡茶”也是茶,新中国的蔡家坡改天换地,人民群众当家作主,个个喝“贡茶”,人人是“皇帝”,漫山遍野的丝绵茶,成为蔡家坡人的摇钱树。
醉茶蔡家坡那年,蔡家坡还是“大队”,茶山茶园茶厂茶叶,归属集体所有,集体经济所有制,私人顶多园田坎边、房前屋后栽几棵茶树,自摘自煸自喝自给。
原来,“茶罐”是蔡家坡茶厂的厂长,起初外号喊的“茶官”,蔡家坡茶厂的官,有人不喜欢“官”字,既然他是茶厂厂长,说白了就是个煸茶的,又喜欢喝罐罐儿茶,索性给他改称“茶罐”。
“茶罐”在茶厂工作,最大好处就是喝茶,随他喝出什么花样儿,连水带茶叶都喝进肚子也没人说,至于带点茶叶回家喝、送给朋友泡茶喝,他是厂长他说了算,只要不是拿口袋、筐子装,或卖了钱塞自己荷包里,大队领导也不多说话,人民公社体制,集体经济所有,等于大家所有,外国有个加拿大,中国有个大家拿,喝点茶也不算啥,当年好茶进贡乾隆,皇上钱货两清了吗?因此,“茶罐”拿一张《宜昌报》包一包茶叶进屋,摊在堂屋那张方桌上,茶罐烤热后抓一把塞进去(注意:是“塞”进去),剩下的就塞进了我的邮包,说让我带回去喝,我不想要,不爱喝茶,可他说这是贡茶,乾隆都喝你不喝?这时我就想起了童胖子,童胖子一向待我好,他是话务员,除了守总机,就是泡茶喝,还有吹军号,茶叶他肯定喜欢,于是我收下了那包茶叶。
我们九畹,大多低山,九畹人有三大嗜好:抽烟、喝茶、咪酒,低山人大多占两样:抽烟、喝茶,喝茶喝的罐罐儿茶,低山没茶树,得去茶乡弄,少不得也去蔡家坡弄;抽烟抽的叶子烟,这是男人的专享,也有女人尝试,抽烟的人有标志,一张嘴满口黑牙,年纪轻轻缺牙少齿,花甲刚过腮帮凹陷,说话不关风,吃饭靠牙床。
烟杆儿是男人的必备,烟嘴、烟锅大多铜质,还有长杆短杆之分,长烟杆儿又叫“大脑壳”,平时竖在火垄边,回家往椅子上一瘫,嘴里咬着“大脑壳”,吞云吐雾,醉生梦死;短烟杆儿比较小巧,一拃长短,总不离嘴,至少是不离手或是不离身,有如当今之手机,别在裤腰里、衣袋口、脖颈上,有空无空抽一口,没火也要干抽,咬在嘴上,心里舒坦。
九畹人更喜欢喝茶,多少有些讲究,茶杯可以用碗,茶罐必须预备,火垄不生火时,茶罐就煨在灶洞里,想喝就去灶门口,于是留下一句话:“您去灶门口喝茶”。外地人不懂九畹习俗,往往欣然去了灶门口,面对灶洞不知如何是好。
四爷是老屋的“富二代”,烟酒茶样样来,据说还抽过鸦片,喝酒且不说,酒量并不大,抽烟蛮讲究,用马棒抽丝烟,烟夹子、烟刨子、镶银嵌铜的马棒,还有牛卵子烟荷包、火纸捻子,两根指头夹着,“噗”地吹燃,点亮烟丝,摇灭火苗,嘬着腮帮,“咝”的一声吸了,晃一晃脑壳,捋一捋胡须,说一句两句话,烟雾才从两个鼻孔急促地喷出来……
喝茶更讲究,过去喝的盖碗茶,叮当一声响,刮一刮、吹一吹,抿一小口,细细品味。我见过他的茶具,白瓷蓝花,印有“老爷儿”,后来没茶喝,盖子先碎了,杯子缺了口,杯盏也不见了,不知道都躲在那个旮旯里。没了盖碗用饭碗,自己茶罐自己泡,泡得又浓又酽,酽得像膏子一样,搬把椅子坐在天井里,一边吸着丝烟一边品茶,背后是雕梁画栋的厢房门扇,古香古色的背景里,老先生悠闲地喝着茶,俨然是大户人家做派。
喝茶是有条件的,没条件只能喝水。四爷年轻时杀猪,荷包里有票子,加上他是老屋的长辈,平时多有人恭候,还有女儿孝敬,建东的茶、南坪的茶,甚至是蔡家坡的茶,他泡的都是新茶,他喝的是二道茶,头道茶是不是有污染不知道,反正四爷不会喝,他只喝干巴巴的二道茶,涮茶罐的水都照样涩。
可是,时光不会倒流,风景不能长久,四爷老后,不再杀猪,囊空如洗,尊严尽失,又喜欢咳嗽,下人差了孝顺,外人也看不起,没人请他去喝茶,喝二道茶更没门。有时运气顶头碰,就讨得一杯茶喝;有时别人正泡茶,听见四爷咳嗽,看见四爷进门,茶罐就藏进了灶洞……
“茶罐”将茶碗递给我时,“四爷”还在我眼前晃动,人乃凡人,七情六欲,诸多嗜好,可看看四爷,最好不学抽烟喝茶,倘若到了“没茶喝”的地步,从想茶喝到讨茶喝,颜面尽失,威望不再,尊严全无,即或端了茶碗,即便抿上一口,也品不出茶的味来,不知不觉人就醉了,茶不醉人人自醉。
对,我是换掉了“酒”字,但都是一个概念。喝酒会醉,喝茶同样会醉,因为茶里面含有茶碱,茶碱是一种中枢神经的兴奋剂,过浓和过量都容易“醉茶”,也就是血液循环加速、呼吸急促、引起一系列不良反应。严重者,过敏、失眠、头痛、恶心、站立不稳、手足颤抖、牙齿缺损、关节酸疼……
“茶罐”的确热情,无愧于当厂长,头道茶早逼去,熬的二道茶,正好倒两碗,先端我一碗,视我为贵客,端起碗来,以茶代酒,准备“碰杯”,抿一小口,先干为敬,这也是蔡家坡的“规矩”。
我只好端起碗来,香和涩扑鼻而来,眼睛酸楚了,鼻腔黏糊了,刚爬了一架坡,嗓子眼干渴,遂喝下一大口,醇香夹杂苦涩,冲破喉咙关口,顺食道呼啸而下,感觉有如五雷轰顶。
二道茶非常浓酽,看起来、喝起来,它都是苦涩的茶膏。可“茶罐”是好心,拿我当作贵客,也就是看得起我,看得起我这个跑班的,愿意和我做个朋友,他端着茶碗看着我哩,总不能拂了他面子。四爷常教育我:尊重别人是一种美德,受人尊重是一种幸福。我既要顾及美德,也要珍惜幸福,于是我硬着头皮、大口小口几口喝光,换来“茶罐”放声笑。
正笑着,茶厂有人高声喊“厂长”,见没回应改喊“茶罐”,“茶罐”只得出去应付;我看了看太阳起身告别,蔡家坡到峡口,从峡口回周坪,二十几里路等着我哩,于是我和他就此别过。
离开蔡家坡,我头晕得厉害,还有些心慌、作呕、立足不稳,是怎样走下蔡家坡的,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反正是迷迷糊糊,也没走顺坡盘旋的路,而是取了直线,从坡上呼啸而下,以至于胶鞋戳破一块、脚踝破皮出血都没察觉。
走下那架坡,坡下一道沟,沟水哗哗流,我晃荡着走近,伏身咕嘟嘟喝了一肚子水,将胃里的浓茶稀释好多,又在沟边桐树下眯了一会儿,要不是蚂蚁成群在我身上集结,我差一点儿就睡着了。
起身头仍是晕,强撑着往前走,走到峡口小溪边,看见溪边那棵树,踏上树下那座小桥,再也支撑不住,就地一歪歪在木桥上。
一位路人看见了我,走上木桥拍我,将我拍醒后问怎么啦?我欠身只说出了“喝茶”,“喝醉了”三个字还没出口,哇地一声吐到溪里去了。
路人惊得跳起来,那座桥、那棵树也随之跳起来。
当她得知我是“醉茶蔡家坡”,居然哈哈大笑,随即卸下背筐,从里取出一个黄纸包,打开纸包递给我,原来是一包红糖。
她说,醉茶和醉酒一样难受,你吃点红糖就会好些,酒醉了喝红糖水就会好,你喝茶喝醉了也一样,不都是一个“酔”吗?
吃下几口红糖,感觉的确好一些,我缓缓站起身,谢谢她的好心,谢谢她的红糖,我让她稍等,我去门市部称糖,我想买两包,加倍谢路人,可称糖要糖票,售货员只卖一包,说已经给我面子,虽有些遗憾,但也没法子,连忙谢了售货员,拿着糖走出门,却不见了路人。
溪边那棵树,在风中轻轻地摇晃;树下那座桥,却是空无一人,那位好心的路人呢?
一晃过去了好多年,蔡家坡声名再起,作为得天独厚的丝绵茶基地,生产出优质丝绵茶;我认识的第一个蔡家坡人,自称九畹贤人李高永后代的“茶罐”,从未离开过蔡家坡的茶园,从未离开过泡茶喝的茶罐,他几经周折成立了茶叶种植合作社,联动种植、精心培管、专业煸制、对接市场,昔日的“贡茶”,行销全国,口碑甚佳。
“茶罐”那碗茶,酔了我半天,从此少有喝茶;好心人那包糖,甜在我心头,至今难以忘怀。
(2023年9月16日于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