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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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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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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林唱晚

我十二岁那年,先后三次历险,差点没有今天。

一次是随老师去梯儿岩上的南坪“学农”,头顶不幸被葫芦包(马蜂)蛰了一箭,瞬间肿胀,头大如斗,两眼眯缝,险些死于非命。

一次是在九畹溪的长潭岩上跳水,我不过是爬高了一步,导致脑壳与水底岩石硬碰硬,头顶颅骨破裂,创口发炎化脓,同样险些殒命。

还有一次我说不出口,说出口怕大家笑话,尤其不能让五婆婆知道,我偷偷爬上她坎边那棵枇杷树,为了枝顶硕果仅存的一抓枇杷,心比天大的我大意了,踩脚的树枝分了丫,抓手的树枝也分了丫,我就像一片枇杷树叶飘走了,如果仅仅飘落树下也罢,关键是我飘过了地界,跌落在树外面的坎下,当即摔得昏昏沉沉,也没人发现,又不敢声张,就近钻进了菜园,在广椒行里睡了半天……

四爷后来警告我:十二岁是“厄年”,你不清白吗?少给我再冒险犯嫌,小心送到阴坡里当化生子!

这一年,我的事很多,家的事也不少。

我父亲和克照哥相约爬上梯儿岩,在干溪沟岩顶的密林里烧白炭,由于砍树时不小心,树桩戳伤了父亲的腿,伤口化脓,没药医治,烧炭水洗,嚼草药敷,腿肿得不能走路,想回家也动不了步。

深山老林,悬崖峭壁,杳无人烟,带信都难。没法子,克照哥独自走出密林,来到金盆埫求助,托他们带个信回老屋,他也不能离开太久,我父亲一个人待在密林里,腿有伤又不能行走,深山老林并不安全,野牲口多的是,野羊麂子不伤人,豺狗呢?豹子呢?所以他急匆匆赶回去。

克照哥是戣二爷的后,他和俊华哥是叔伯兄弟,打小命运多舛,他的父亲燧幺爹,二十二岁就故去了,所以他打小就自强自立,虽然读书不多,却是聪颖过人,更有一身力气,说话有远见,做事有魄力,农活样样能干,我父亲特别欣赏他,但凡有事总约他为伴,说话彼此会意,做事相互信任,叔侄成为最佳搭档。

他托之人名叫李先忠,一位中年男人,身体敦实,性子温和,和我父亲颇有交集,听克照哥一说,他忙去岩口守着,转托路人带信到老屋,要我们家弄些消炎粉、止痛片还有药棉花、紫药水之类送去。

受托的路人认识我父亲,他特意绕来我们老屋,带来送药的口信,还带来另一口信:送药先去金盆埫,李先忠带路去密林,也只有他晓得路。

我母亲一听,心就慌了,忙去找太芬哥,又去药铺抓药,还备了些吃食,七七八八收了一大包,她找了一双鞋准备换,坐下来眼睛却盯着我,原来她准备亲自去送药。

在我们家,除了父亲,还有大哥、二哥,我也是男子汉,可大哥出门学艺,二哥读书在外,革命重担只有我来挑,总不能让母亲去干男人的活儿吧?这是一层意思,光明正大;还有一层意思,梯儿岩我去过,金盆埫也去过,可干溪沟没去过,何况还是悬崖密林,该有多少稀奇呀?于是,我自告奋勇去送药,理由很充足:梯儿岩我爬过,金盆埫我去过。

四爷偏就“隔墙有耳”,他在厢房里听到我们说话,吭吭咳嗽着走过来,对着我母亲直摇头:这娃子喜欢冒险犯嫌,你最好请个人去送药。

请谁去呢?母亲犯难了,大人各有各的事,出坡的出坡,干活的干活,她只能在我和她之间做选择。

我大声反驳四爷:哪个喜欢冒险犯嫌?梯儿岩那么远,我不去哪个去?我妈爬过梯儿岩吗?她去过金盆埫吗?

好心没好报,四爷生气了,咳嗽一声,拂袖而去。

母亲犹豫了,换上一只鞋,拿着另一只,不知如何是好。

我意志非常坚定,口气也同样坚定:我都十二了,吃十三的饭,大小是个男人,我不去未必让您去?您放一百二十个心,我一定稳稳当当走路,一步一步地走还不行吗?

趁着母亲犹豫不定,我抓起包袱就跑,风一般刮出厢房,路过四爷房间时,朝板壁擂了一拳。

梯儿岩位于老屋背后,太阳东升,光芒万丈,照亮了岩头的葱茏,然后缓缓移动,照耀岩壁的栈道、半山腰的黄栎树和泉水洞,还有沟里发水麻鱼洞发鱼的沙罐,以及扑朔迷离的干溪沟。这一切,令人向往,我更向往。

我就像堂二爹的狗,吐着舌头赶路,一口气爬到了黄栎树。

回头一望,天宽地窄,笔架山好小,老屋更小,人若蚂蚁。哈哈,母亲想反悔也来不及了,四爷闲心更是操不成了,什么哈欠厄年,什么冒险犯嫌!一屁股坐在黄栎树下,立马飞来一只知了,趴在树干上叫嚷:热呀、热呀……

热你个鬼!我捡块石头砸向它,它吱的一声飞了,留下一片燥热。

我赶紧吹口哨,果然就来了风,风长有耳朵,你唤它就来。

爬上梯儿岩,走上石板路,翻过一道岭,来到金盆埫。

金盆埫地势险要,四周环山,盆地平坦,应该是一块风水宝地,难怪我们曾祖卿林太爷在此安息哩。

卿林太爷就是我们太爷,九畹大户人家子弟,兄弟三人皆出类拔萃:相林大太爷传奇一生,辰林三太爷是省参议员,卿林太爷排行第二,他是清庠生、禀生(庠xiáng生:秀才,秀才分三等,成绩最好者为“禀生”,国家按月发给粮饷),学问宏深,晚年知医,寿人无算,在九畹享有很高的威望,他一生养育了八个儿子,也就是我们的八个爷爷,可以说家境显赫、儿孙满堂,他的父亲文润公、生母黄氏太太,死后都厚葬在祖坟园里,可他百年后为什么不去祖坟园,而选择远天远地、人烟稀少的金盆埫呢?“金盆埫”即或是个“金盆”,它能和祖坟园相比吗?且不说当年如何办后事、灵柩怎样抬上梯儿岩,就说后人祭拜先辈时,有几个人爬上梯儿岩呢?

走进金盆埫,见到李先忠(这里住着他们三代人,往上兴许还有好几代,卿林太爷在此不孤稀),他正在吃饭。

岩上起床晚,一天两顿饭,早饭、中饭一起吃,他给我添一碗,洋芋面饭,炒洋芋丝、炒青广椒、腌黄瓜,还有一钵懒豆腐,爬上梯儿岩,肚里早空了,顾不上迂腐,端起碗就吃,狼吞虎咽,吃相难看。

吃了两碗放下碗,他已经收好东西,收了一背筐背上,取了柴刀在手,砍根木棍给我,我俩一前一后出发,他说密林小路难走哩。

密林小路的确难走,出门也没看见路,走进一条干沟,坑坑洼洼,高高低低,棘刺挡着道,蚊子迷眼睛,蜘蛛网往脸上扑。

走过一段钻进一道横向岩缝,似乎有了路径,但树木陡然多起来,都是参天大树,原来进了原始密林。

李先忠护着我走,说原先岩头没路,河南人关猴子时砍的路,好多年没人走了,你爹烧白炭正好用上。说着,举刀斩断一根拦路的棘刺,用手举高护送我钻过去。

钻过去地势变得陡峭,岩石上遗有野羊屎,有一堆还蛮新鲜,这是野羊的密林通道吗?我见过野羊,还有麂子,笔架山就有,老岩里更多,比家羊叫嗲一些,声音显得很凄厉,好像是无家可归。

东屋的南幺爹玩铁夹,爬上老岩设“陷阱”,隔三差五夹住一只,扛回来先让我们开眼,然后剥皮卖钱,羊肉分食,内脏喂狗。

梯儿岩上,原始密林,野羊、麂子、猕猴、豺狗、猪獾不少,甚至还有豹子,岩上岩下穿行,有时路路成行,或是成群结队;干溪沟岩顶密林更是它们的地盘,如今闯入几个外人,砍伐原始树木、消减野生领地,你让它怎么与人共存?

想着、想着走过去,密林莽莽,大树苍苍,藤蔓条条,藤缠着树,树牵着藤,相互纠缠,蛇一般蜿蜒,且层层叠叠,像张大网罩在树冠上,路就变得更加扑朔迷离,隐约可见有人走过的痕迹,依树就势,弯弯绕绕,时上时下,躲这躲那,磕磕碰碰,有时为了绕过大树或岩石,忽然爬高又忽然走低,还不得不抱着树干或揪着树枝前行,好在路面松软,常年落叶覆盖,堆积物厚厚一层,踩上去如同软垫,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突然,树丛中扑啦啦一声响,一只红锦鸡腾地飞起,吓我一个倒退,它就在我眼前,它的羽毛真美,像天上的彩虹,划过一道弧线,栖在崖边大树上;大树身姿挺拔,树冠刺破苍穹,一束阳光钻进来,射在红锦鸡身上,顿时五彩斑斓,我听见它“嘎”的一声,是向我打招呼吗?

原来是柴刀砍树的响声,响声在密林间回荡。李先忠说总算到了,拿手卷作喇叭呜了一声,密林深处传来回音,我听出是克照哥的嗓门,脚下顿时轻松起来,很快就走入那片密林,一眼看见密林里的窝棚。

窝棚搭建在大树间,全用树干搭建,斜为屋顶竖为墙,留有前门后窗,夕阳正好射进去,照得窝棚亮亮堂堂。窝棚门朝着干溪沟,距悬崖也就八九步,好在有大树林立,遮掩住万丈深渊,原来这片密林正位于干溪沟的绝顶。

绝顶惊险,密林幽深,却有了人间烟火。

那窝棚像个蘑菇,镶嵌在大树间;左侧树丛里,成堆地码放着木柴,那是烧制白炭的原木,将被塞进炭窑里炭化;右侧靠后就是炭窑——地面挖掘的洞穴,洞门不算大,从中可窥见窑洞里红红的火光。

炭窑后侧是一道岩坎,坎边堆着出窑的白炭,一米长短,胳膊粗细,灰白颜色,层层叠叠,齐齐整整,倒是养眼,它们已是成品,只等下山卖钱。

我想,这么多的白炭,而且源源不断,一截白炭就是一段树干,这要砍倒多少棵树啊!

我的父亲坐在炭窑前,凳子是一个硕大的树兜,他那条受伤的左腿斜拖着,伤口处搭着一条旧汗巾,腿边横着一根带叉的木棍,看样子是父亲的腋拐杖。

父亲盯着我看,两眼含满深情,似有几丝疑虑,不认识我了么?我深情地喊他一声爹,他张了张嘴想回答,嗓子里却没说出声,忙扭头去看李先忠。

李先忠卸掉背筐,蹲在父亲身边,揭开汗巾看伤口,嘴里发出啧啧声,又埋怨父亲,带伤也不说一声。

就在这时,克照哥闻声回来了,肩上扛着一截粗壮的树干,轰的一声扔上堆,笑嘻嘻地走过来,摸了一下我脑壳,说一猜就是你送药来。

李先忠一听“药”字,赶忙从背筐里取出药,接着掏出一些东西,有洋芋、南瓜、广椒、包谷面,还有菜叶包裹的一刀腊肉,清空背筐顺势背上肩,抬头看了看天色,说趁天没黑好赶回去,又问我去金盆埫睡吗?

我心里不愿意,我刚到就要走,那不是“金盆洗手”?再说,我辛辛苦苦爬上岩为什么?送药只是再好不过的借口,我还有好多打算哩,我要看白炭是怎样烧成的,我要看干溪沟到底有多深,我要听密林中野牲口怎么叫,如果看见猴子往岩下掀石头,或是老鹰叼着小野羊飞行,那我就有了炫耀的本钱,老屋的孩子谁有这经历?

所以,我低着头不吭声,不说走也不说不走,我想看大人们如何办。

我看了看父亲,父亲在抹药,嘴角一咧一咧,看样子伤口很疼;我看了看克照哥,他正向炭窑里添柴,火光映在他脸上,脸庞成了古铜色,越发是英俊帅气;我回头看了看天空,太阳不见了影子,这么早就睡了吗?它脱下的彩衣丽裳,在天空中漂浮着,颜色越来越红火,就像炭窑里的火,是炭窑的火引燃了天空吗?

太阳的外衣变幻莫测,火红渐渐淡红,淡红色的天空、淡红色的云朵,色泽更加艳丽;远方的山峦紧跟着换衣裳,红彤彤、金灿灿,美得耀眼;幽深的密林也换了衣裳,红光闪烁,彩色斑斓;最后密林间的树干、枝叶、林地、浮土、岩石,甚至窝棚、炭窑,还有我们三个人,都披上了一身彩衣,我从没感受过如此,这个世界居然如此美轮美奂。

李先忠披着彩衣走了,克照哥让我留了下来,留下来在密林里过夜,第二天他送我去金盆埫,好让我体验“锅儿是铁打的”。

我知道他是好心好意,他知道我们父子情深,而且分别时间太长,即便这是短暂一夜,足以弥补许多遗憾。

密林突然响起一阵嘶鸣声,一只老鹰猛的向下俯冲,飞向岩下的万丈深渊,不等我看清楚它是否叼有野羊,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密林迅速回归了正常,大概是老鹰带来了风,树叶开始簌簌地响,它们好像也要飞翔。

我想,人如果能像老鹰一样翱翔,那老屋、梯儿岩、干溪沟、九畹乃至整个世界又是什么样子?还用爬山吗?还用烧炭吗?还用走小路吗?还用睡窝棚吗?

密林中的夜空,淡红已经褪去,天空一片碧蓝,又渐渐消逝,变得黑灰起来,炭窑里的火,映亮了密林,仿佛听到野羊叫声,那种嗲嗲的咩叫,一会儿就有风呼应,风自干溪沟升起,爬上悬崖密林,隐约有呼啸声,树枝轻轻摇曳,叶片簌簌作响。

父亲夹着腋拐杖进了窝棚,炭窑的火光从窝棚后窗透过来,照亮了窝棚,我坐在对面床上,看见父亲两眼放光,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克照哥端来了晚餐,一堆烤熟的洋芋,还有用铜罐给父亲熬的稀饭,反身回去给炭窑封火,抱来柴火在窝棚外生起篝火,点燃一根“油亮子”,插在石缝之间,密林中的夜,拉开了帷幕。

我一边剥洋芋吃,一边听克照哥介绍,他蜷曲在我脚头,床被我占了大半,他高大的身躯无法伸直,只能枕着胳膊、侧身躺着说话,不时打一个大大的哈欠,他实在是太累了,随着父亲的受伤,炭窑几乎所有活儿,都归他一人包干,他是父亲的优秀搭档,更是老屋的优秀男人!

他给我说白炭:怎样上架,如何起火,啷个炭化和焖熄,最后变成燃烧时间长、燃烧不冒烟、烤火无污染、敲击有金属钢音的白炭,说着他下床取来一根白炭,屈指一敲,昂昂作响,悦耳动听。

大自然的声音更加悦耳。密林间风的呼啸,悬崖上的野羊咩叫,鹰划空而过留下的哨音,树梢上鸟的叽叽喳喳,树丛里唧哩哩的虫鸣,红锦鸡扑啦啦飞行……还有,密林中咔咔砍柴声、炭窑里噼里啪啦燃烧声、大人劳累后沉重的鼾声、窝棚里快活的说笑声,彼此交汇融合在一起,奏响一首密林交响曲。

窝棚外的篝火渐渐熄灭,夜空越发是一片漆黑,“交响曲”早已谢幕,夜深人静,动物安静,密林更安静。

克照哥突然说,你唱个歌我听吧,听四爷说你会唱。

我戴上高帽子,忘了尊姓大名,我想起大哥上次教我的一首歌,他说是郭建光唱的,我只学会一句:“……泰山顶上一青松”,“松”的音很高,大哥吼不上去,我吼上去了,吼翻了山,翻上了梯儿岩。

我吞了口水,清一下嗓子,大声吼道: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

好听、好听!克照哥说;父亲也笑,看似默认,可惜我只会这一句。

克照哥说,你再吼一遍“一棵松”,我茶喝多了,睡不着哩。

是“一青松”!我纠正他,不想唱了,老唱一句没意思,我要转移话题。我说,我讲个古,四爷讲的:从前啦,桃子山有个岩屋,岩屋里住着老两口,坡上种田、溪里打鱼,可惜没儿没女。有一天下雪,岩屋里突然走进一个毛狗子,嘴里叼着一个奶娃……

第二天,告别父亲,走出密林,回转金盆埫。路上,克照哥笑话我讲古,说我讲着、讲着没声了,头一歪睡着了,他说听过那个古,你不如再吼一遍“一棵松”,我没有再纠正他,一棵松就一棵松,干溪沟顶上一棵松。于是,我扳着肩膀吼起来:“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

回声四起,余音不绝。

(2023年9月21日键盘稿于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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