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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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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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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寿日

我的母亲出生于1924年,她六岁就失去了自己的母亲,本属于人生不幸却免却了另一宗苦难,外祖父不忍强迫一个没妈的女孩子裹脚,因而她嫁到我们颜家老屋时,由于没有三寸金莲,屡受满脑壳旧思想的长辈非议和嫌弃,让我的婆婆和另外几个婆婆瞟尽了白眼,以至于一生说话做事都是小心谨慎。

在我儿时记忆中,母亲吃饭时从未上过桌子,只等大小男人吃饱喝足,她收拾完残羹剩饭,才坐在灶门口敷衍一顿,直到我的父亲驾鹤西去,她才真正意义上从灶门口走出来,正大光明地上桌吃饭。

我的父亲体弱多病,动辄感冒咳嗽,经常吃药卧床,况且气性非常大,把老屋祖传的大男子主义完整无缺地继承下来,饭菜不好,也不言语,满脸严肃,拒绝上桌,母亲没法,只好想法重做。就这样,她服侍我父亲和我们几十年,受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委屈,她一生只有奉献没有索取,我的父亲久病卧床直至病逝,全靠母亲贴心贴意地服侍,父亲从没说过一句感谢的话,唯一留给母亲的是结核病菌,她长年服侍病人不幸感染,X光透视肺部感染非常严重,我们已经失去父亲,不能再失去母亲,我把母亲接到城里医治,我和妻子的公费医疗、当医生的朋友热心相助、联合国结核病防治项目,几年后终于治愈康复,这才有了她后来的高寿。

她染病时生怕传染给儿孙,自备碗筷多有讲究,挑菜绝对要用公筷,慢慢就养成了习惯,她一直专用两只碗、两双筷子,直到她百年。

我的母亲没有读过书,解放初期曾参加过扫盲,能读写自己的名字,仅此而已,她饱受没有文化的痛苦。因此,她一直支持我读书,我小时也爱读书,读书还经常误事,比如看着火读书,火从灶洞掉出来,灶门口火烧连营;比如放着羊读书,羊蹿到田里吃麦苗,我正在骂猪头小队长;还比如端着碗看书,碗掉在地上摔成八瓣儿……母亲居然一一容忍。还有,我白天疯玩没空,晚上找亮处看书,灶门口、月光下,恨不得凿壁偷光,母亲为了节约,自己摸黑做家务,却把煤油灯点亮让我看书,等她忙完灶上的事,就坐在我旁边缝缝补补,有时还要我念给她听……

母亲一生勤俭节约,她过苦日子过怕了,钱到她手里必定收起来,绝对不会乱用。她儿孙孝敬她的、我的朋友赠送的,还有我妻子给的零用钱,她都攒在手里,也没见过她花钱,慢慢就攒上一沓,也不知放在何处,放久了又不放心,似乎钱放久了会变少,有时捏着一张两张问我,这是一百块吧?这张是五十的吧?我忍着笑骗她,故意把一百块说成十块,把五十的说成五块,她扬手要打我耳刮子,拿我当作小时候,说你把你妈当莽撞呀?一百的毛爷爷是红的!从此她再也不问我,径直去问她儿媳妇,后来干脆把钱交我妻子收管。

在我们家,母亲有自己的房间,有自己专属的电视,想看哪个台自己摁。我发现她每天都看新闻联播,还学李瑞英的腔调播音,李瑞英的鼻音较重,说中国第一艘航空母舰交付海军,问我伊拉克沙里姆让美国打死了晓不晓得?又说李云龙打仗还可以就是脾气暴,有一天居然问某领导怎么没有主持开会?我乐了,说他退休了,和您一样,提个包包,天天下楼在广场上打转。她瞪了我一眼,明显对我不信任。

母亲是个知情达理的人,尊老爱幼、说话谦逊、待人客气。我们打小就受她严格管教,按我们老屋的规矩,凡对年纪大的必须称“您”,哪怕是你的下辈,我就因为嘴快忘了规矩,居然对一位亲戚出言不逊,被母亲拿着扒磨眼的竹条儿抽打,打得我跟得螺一样在天井里转圈。多少年后,我和朋友叙旧时谈及此事,被母亲隔墙有耳听见,她斥责我是不是记仇呀?

随着年岁增大,母亲的老礼儿更多了,就连她的一群孙子来,顺路在街上称上几斤香蕉苹果,或是提几个箱箱盒盒,她都要再三道谢,说把你们糟蹋了云云。我的邻居从五楼上来串门,母亲少不得也要说客套话,邻居回家时她总要送到门口,说:您又没吃点什么!又说:您玩会儿再走,或是说就在这吃饭等等。我有时就去打岔,劝邻居就在这歇一夜,反正今天也赶不上二班船了,大家就哈哈大笑一阵。

我的母亲一向身体硬朗,腰不弓,背不驼,除了牙是假的,其余都是真的。每年三百多天,她生病的概率非常小,也就是偶尔感冒一次两次,或是妻子为她熬一碗红糖姜茶发汗,或是到小区诊所抓一剂中药,几天过去也就康复了。癸巳年清明前夕,天气变化莫测,母亲患上这年第一次感冒,先是一阵阵咳嗽,咳得让我心里发紧;后又有些发烧,精神萎靡不振,坐着电视也懒得看。妻子陪她到中医院,医生开了中药,又开三天针药,躺在急诊室输液,仍是不见好转。几天下来,她就扛不住了,也没力气下楼了,把她的几位好伙伴老太太晾在一边。我远在宜昌上班,原本准备清明时节回老家,给父亲和列祖列宗上坟,见她如此状况,就有些心慌,生怕她和我的九十六岁舅舅一样,突然一夜睡去再不醒来,就赶忙请假提前回到秭归,妻子也推迟去合肥照看孙子。

3月30日,我把母亲直接送到县医院,好在她还能勉强走动,就免了我原本准备背她的想法。在门诊我直接要求住院治疗,到了住院部却是床位难求,找了好几位朋友帮忙,先是在四楼走廊加床,后又调入八人间病房,安顿下来,各种检查接踵而至,因为一时没有找到母亲的医保卡,友好的医生帮我尽量节省,免去了彩超等一些可有可无的项目,查来查去感冒主因是“肺不张”,病根是三十年前治愈肺结核时留下的疤痕,那是我父亲留下来的“遗产”。第一夜,我坐在病床边熬着,熬不过就蜷在母亲脚边;第二夜,仍如法炮制;第三夜,咬着牙坚持。几天几夜下来,过堂风迎面侵袭,汗水湿了内衣没换,母亲感冒没好,我倒感冒上身,浑身酸痛、鼻涕涟涟,开车要圆睁着眼,好在感冒没再加重,边吃药边陪伴母亲。早中晚我端碗送饭,服侍她打针吃药,我为她打水洗脸,帮她擦背洗脚,替她换洗衣衫,几十年从未做过这些事,这次终于有机会补做,做起来心里特别踏实,也落得病友们众口称赞。4月10日上午,我和痊愈的母亲回到家中,妻子天天置办营养餐帮她恢复,一周后她已恢复如常,就试探着要下楼去玩,说是谭婆婆还有某婆婆好久没见,双方自是非常挂念,在我再三劝说下,她才在家休息了两三周。五一劳动节,天气晴好,她打整清楚,提着拴有钥匙、装着坐垫、夹着爱心卡的布袋,寻着往日的路径走去,一路上孩子般高兴,不断和路人打着招呼,主动问别人吃饭没有,又说我差点看不到您们了。

我的母亲年事渐高,可她心理年龄愈来愈小。她七十岁时别人问她年龄,她回答五六十岁,八十岁时回答六七十岁,如今已是年届九旬,路遇旁人请教她高寿,她微微一笑,回答七八十岁。母亲已属于高寿之人,她的高寿既得助于她的家族长寿基因,也受益于她自身温和儒雅的性格,遇事不惊,遇苦不惧,整天一个乐呵呵的老太太。

家有老,是个宝。母亲的高寿,成就了我们家四代同堂,有位网友和我聊天,预祝我五代同堂。我想了想,目标有些遥远,又想了想,兴许也有可能,于是静下心来忙工作。

母亲快过生日了,我特意从宜昌回来,因为母亲年事已高,妻子要去合肥带孙子,需要我陪伴母亲,经市局领导批准,我结束了借调,回到县局上班,以便服侍母亲,分管领导专门送我回来,特意看望我母亲,还给她一个红包,母亲很高兴,一嘴的客套话,请领导喝茶,留领导吃饭,我说您放心吧,我都安排好了。我又告诉她,从明天起,领导让我休假,端茶倒水专门服侍您!

母亲笑了,她笑的样子真好看!

万万没想到,母子间这一随意对话竟成了永诀。

2013年12月25日,农历癸巳年冬月二十三,基督教纪念耶稣的节日,也是我母亲90岁的寿日。

寿日竟成了祭日。

母亲心疼她的儿子,不愿给我添加麻烦,选择这个万籁俱寂的清晨,一觉睡去不再醒来,悄然辞别了这个世界。

一晃过去了十年,我这个没妈的孩子,在三峡、武汉,武汉、三峡之间辗转,经历伟大的抗疫,见证国家的发展,更羡慕别人“喊妈”,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母亲,好几次与她梦中相会,相会于颜家老屋,点着灯读书,抽筷子吃饭,喊她上桌她不答应,醒来时方知是梦,梦中充满了后悔,我为什么不这样呢?我为什么不那样呢?

(2023年11月18日键盘稿于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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