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黄向来瞌睡大,鼾早床、睡懒觉堪称一绝,一夜睡来再搭半天睡不醒,尿都不去屙一次,没人喊他可以睡一天。
老黄还是“小黄”时,有点萎靡不振,动不动打哈欠,瞌睡没睡醒过,工作虽然很卖力,也有几把刷子,却是口碑不佳,还有扣工资现象,皆因为鼾早床迟到,年终评先进时这笔旧账又被翻出来,导致“先进个人”与他无缘,入党提干也比别人慢几拍。
老黄并不在乎,而且自圆其说:我就是个憨人,憨人自有憨人福。
憨人就去请隔壁江妈喊他起早床。
江妈是小学病退老师,丈夫是财政退休干部,返聘原单位做会计师,儿子女儿都在外地,想疼爱也疼爱不到,加上家务不多瞌睡又少,她很乐意帮忙喊早床。
老黄算是说对了,憨人自有憨人福,单位一群年轻人,纷纷谈婚论嫁,都为对象苦恼,偏就老黄不操心,他吃得香睡得美,从来都不着急,原来江妈的侄女江琴琴看上他了,看上他的理由很简单。
那天早上,江妈早起下楼端豆花,刚好江琴琴顺路来了,她在银行当打字员,给姑妈姑爹送来一兜刚摘的樱桃,江妈已经走到楼下,突然想起喊早床的事,就让江琴琴代她去喊老黄。
江琴琴悄默声上楼去,隔壁那扇门虚掩着,鼾声从门缝传出来,隔着门缝朝里看,看见老黄四脚八叉躺在床上,脸上盖着厚厚的一本书,江琴琴心里咯噔一下,他睡觉还在学习哩,少女的心扉之门一下打开了,按照江琴琴后来的说法,老黄是睡懒觉捡了错失米儿(捡了便宜)。
有心人终成眷属,他俩很快张罗结婚,两个人工资合一块儿,还有各自平时积蓄,加上江妈送的红包,在当时堪称一笔巨款,老黄等都没打一个,给江琴琴买了戒指、耳环、金项链,江琴琴想给老黄买块手表,老黄想了想没同意,说手腕子粗戴表不好看,最后买了个钻石牌闹钟,说起床上班方便些,也不能一直要江妈喊早床,何况江妈好像得了痴呆症,经常夜深人静时喊他起床。
老黄从此喜欢上闹钟,那闹钟也讨人喜欢,白色金属外壳,圆形凸形玻璃,嘀嗒的机械响声,还有拧发条时的刺啦声,尤其是那清脆悦耳的闹铃声,赏心悦目,震撼心魄,让枯燥乏味的起床有了仪式感。
早睡早起、吃饭上班,闹钟说了算,特别是有了孩子,喂奶怕错过,送幼儿园怕误时,上学、上班更怕迟到,只要闹铃一响,老黄弹射一般起床,即便忘了拧发条,也要让闹钟补上,闹铃不响不起床,在某种程度上,闹钟几乎取代了江琴琴的地位。
江琴琴特讨厌老黄,说你跟闹钟过日子吧,老黄懒得和她争辩,我行我素,做自己的事,让她去讨厌,每天总要捧着闹钟,将玻璃罩擦了又擦,盯着秒针、分针,看着它不知疲倦地走动,还和着走动的嘀嗒声,调整自己的呼吸,将心跳、脉搏、呼吸竭力和闹钟合上拍,让自己的生物钟富有节奏。
更不消说,每天总要去拧发条,隔些日子揣着闹钟下楼,百货隔壁就是钟表店,他认识那个老态龙钟的师傅,一头雪白的长发,眉骨上永远卡着一个圆筒镜,耐心帮他调整修正闹钟时间,说必须和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时间保持一致。
那个钻石牌闹钟,堪称货真价实的“钻石”,算起来比女儿岁数还大,一直用到女儿上初二才罢工,里面那根发条断了,他本想拿去钟表店修理,可江琴琴出差时带回一个新的,金鸡牌分体日历闹钟,样式有点洋气,闹铃比钻石牌更尖锐,也没用上几年,后来被石英电子闹钟取代,闹铃是布谷鸟的叫声,老黄不喜欢“布谷”,没有嘀嗒声,哪能称作闹钟?也不管江琴琴,自己去了钟表店,仍旧买了个老式闹钟回来,拧发条习惯了,听嘀嗒声习惯了,看着顺眼,听着悦耳,感觉舒服,心里停当。
一晃,两个儿女长大成人,前搭后都去上了大学,闹钟却从没挪过窝,更谈不上也去上大学,因而隔三差五地闹情绪,有时是机械老化,有时是电池问题,拿去修比买新的还贵,老黄每次要换一个,江琴琴总是不赞成,说这破闹铃你都听了大半辈子还没听够?我两个耳朵都磨起了老茧,如今人一老瞌睡也少了,又不要你天天起早床,哪还在得着听鬼闹铃?再说不是有手机吗?手机上不是有闹钟吗?
老黄心里不这样想,闹钟已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什么时候它不嘀嗒了,什么时候自己就走了,兀自闷着头不做声,寻思买个新的回来,因为听不到闹铃心里慌,心里有事睡也睡不着,睡着了没闹铃也不想起来,没有闹铃的起床仪式,整天都是无精打采的。
江琴琴见状只好默认,老黄就去买了新闹钟,仍旧是传统的机械闹钟。清晨时分,闹铃声声,成为老黄家里的风景。
世间处处有风景,女儿小黄大三时被她同学追到手,毕业证到手时肚子也大了,出校门不得不举行婚礼,婚礼一结束接着坐月子。女儿女婿同在一个城市工作,亲家两口子都是不大不小的干部,家里条件倒是比老黄好许多,就是苦于没有时间专门带孙子,只能求亲家老黄和亲家母江琴琴做出牺牲。
女儿小黄住房宽敞,三室两厅两卫,小两口都是老师,早出晚归,工作无忧,只怕迟到,过去单靠手机喊早床,老黄和江琴琴一来就当了闹钟,外加手机上的闹钟,每天早晨起床,闹铃此起彼伏,起床仪式感十足,老黄的风景依旧。
老黄和江琴琴在女儿小黄家一待三年,把一个嗷嗷待哺的胖小子带到了上幼儿园,也终于轮到了亲家两口子退休,幼儿园和小学就在他们小区旁,来去接送格外方便,无需老黄和江琴琴陪读了,老黄巴不得走哩,无需女儿女婿做工作,连夜收拾行李,次日打道回府。
回到自己窝区,想吃就吃,想睡就睡,自由得很,也习惯得很,尤其是清晨时分的闹铃声声,简直就是老黄最喜爱的世界名曲,听一辈子都听不够也听不厌,那闹钟也是有情有义,对老黄不离不弃,虽然老态龙钟,仍是顽强支撑着为老黄服务,为确保它不至于突然罢工,老黄的手机也开上闹钟,既是明里陪伴,也是暗中支持,每天闹铃一响,老黄忽地起床,刷牙、洗脸、弄早餐,然后下楼去广场下象棋,到点了顺道买菜回家做午饭,吃罢午饭床上眯一会儿,接着下楼去广场下象棋,晚饭后雷打不脱看新闻联播,然后洗脸、泡脚、上床睡觉,一天的日子既平淡也有趣更有规律。
可惜老黄的好景不长,儿子小黄研究生毕业了,一毕业就被江汉平原一个县级市招为公务员,说是引进后备人才,在一个局级机关上班,住在配套的人才公寓里,有色香味全的干部食堂,工作条件好得不能再好了,工作压力也不大,主要是从事研究,不像市场监管整天扯皮,也不像安监部门忙于事故,后备人才留着备用,人才早晚要使用,因此,前程可期,前途远大。
唯有一个问题是,儿子小黄把老黄的基因继承得满满的,也和老黄年轻时一样,瞌睡总是睡不醒,以至于头一个月上班迟到好几回,部门领导轻描淡写地提醒了好几次,话里有话说作为要求进步的年轻人,迟到早退并非是小节,况且也要不拘小节,直到那次随市领导外出,迟到几分钟误了去机场,导致乘机时间改签,小黄这才引起高度重视,想想手机闹钟叫不醒自己,就专门打电话给江琴琴,要她和老爸过来住一阵子,帮助他调整过来就行了,就好像他刚从美国归来要调时差。
就这样,老黄和江琴琴来到了儿子小黄身边。
儿子小黄研究生学历,年龄有优势,长相也帅气,除开喜欢鼾早床,以及形影不离手机,也没什么说得上嘴的毛病,因此有不少女孩子看上他,可他偏偏对谈恋爱没兴趣,他的兴趣全在手机上,气得江琴琴没地方撒气,阴差阳错地拿老黄撒气,弄得老黄尽受一些窝囊气。
周六早上,闹铃照旧响了,江琴琴责怪老黄多事,说他吵闹了儿子小黄,今天他休息你不晓得?接着,她派老黄下楼去买早点,说是三块糍粑、三根油条,外加一杯热豆奶,都是儿子爱吃爱喝的。
老黄刚挨了训,心里不畅快,觉得脑壳晕,坐电梯心里慌,出楼栋门时,脚下一个踉跄,踉踉跄跄,晃晃悠悠,一下子跌倒在门口。
有人认出老黄,见他昏迷不醒,忙按儿子小黄门铃,儿子小黄和江琴琴顿时慌作一团,等不及120派车来,赶忙打车送到医院急救,医生判断是脑出血,而且非常严重,当即住进了ICU抢救。
十天,老黄没有醒来,转入普通病房治疗,一住又是十天,依旧没有醒来,又进行颅磁刺激治疗,还是没有醒来,医生说老黄脑出血量特别大,容易形成脑疝,昏迷时间越久,醒来机率越小,能不能早点醒来,这要看他的造化,言下之意,老黄没治了。
怎么办呢?儿子小黄的意见是继续住院,毕竟有医生护士照看,万一他醒过来了呢?女儿小黄的意见是转院治疗,比如武汉同济协和,治愈期望值肯定要大些,只有江琴琴的意见是出院回家,她说医生护士口风也是如此,一个只有鼻子出气的“死人”,住在医院相当于等死,转别的医院也经不起折腾,再说人生地不熟的,做什么都不方便,如果出院自然是回老家,要死要活总得落叶归根。
江琴琴毕竟是一家之主,两个小黄拗不过,只好和医院协商,用救护车送回老家。
老黄终于睡到了自己床上,那是睡了几十年的床铺,别人的饭好吃,自己的铺好睡。
在自己这张床上,老黄做过好多梦,也做过好多事,瞌睡从没睡醒过,每次起床都要靠闹钟,闹钟守护了老黄几十年,过去靠老黄拧发条,后来要老黄换电池,老黄去儿子小黄家的头一天,还给它换了新电池,如今老黄不声不响地回来了,闹钟在床头柜上静静地看着他,如果它会说话,它肯定会说:老伙计回来哒?
当夜无事。
又是一天,早晨六点,闹铃忽地响了。
闹铃声中,老黄醒了过来。
(2024年3月18日键盘稿于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