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并不是亲大姑,我也没有亲大姑。
我爷爷只有三个儿子,没有女儿是他的遗憾。
我父亲沿袭了遗憾,他也只有三筒儿子,也就是我们三兄弟,父母因此羡慕别人儿女双全。
我打小也羡慕别人,羡慕别人有姑喊,还有姐姐妹妹,唯独我没有,当大姑来到老屋、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就拿她当了亲大姑。
大姑芳名“淑”,按辈分我喊大姑,她是对河颜家湾的人,来我们老屋是当老师。
那时的小学设在我们老屋里,更准确地说设在我们家里,厢房用作老师寝室和办公,卧房、堂屋用作学生教室,天井是学生罚站地,我们一家则挤住在花园偏厦里。
初次见到大姑,我一眼就记住了她,因为她的左眼还是右眼有疾,她和我们说话习惯性侧着脸,将有眼疾的半张脸遮住。
但她好听的声音遮不住,那是天下最好听的声音。
在我们老屋,日常用语少些斯文,不管是四爷爷、大婆婆、五婆婆、幺婆婆,还是我母亲以及隔壁的“爹妈”、哥嫂们,动辄“出言不逊”,或是骂鸡骂狗骂娃子,或是骂天骂地、指桑骂槐,我们耳边整天充斥着严声厉色和乡骂土语。
突然间,大姑文明、秀气、和蔼的声音传来,就像一股清泉流进了我们心田。
从那一天起,我们陡然觉得大姑好伟大,突然反感老屋大人的粗鲁,您们有话不能好好说吗?您们骂鸡骂狗骂娃子,鸡狗听得懂人话吗?娃子们不受影响吗?
还是大姑的影响好,自打她当了我们老师,我们突然一个个乖起来,变得守规矩多了,平时嘴里毛咋咋的说辞少了,“连狗都嫌”的事情也少有了,这大概就是大姑为人师表的作用。
大姑对我的影响更大一些,因为她就住在我们家里,又在我们家抽筷子吃饭,她也是个勤快人,总是帮我母亲做家务,推磨不怕脑壳晕,刮洋芋不怕手指黑,秀气的身躯担着水过不了老屋的门槛,只能停下来一桶一桶地转运,当她发现我抱着书本上下学、过一道门槛掉一本时,就问我为什么不挎书包,我随手提起一个竹篮,示意我本就没有书包。
那天站队放学,大姑急急回家,第二天回校时带来一捆白手套,原来她当老师前在煤矿工作,手套是她的劳保用品,平时攒着舍不得用,这次倒派上了用场,她要拆开手套给我织一个书包。
大约过去一个多星期,她每天都待在寝室里,掩着门显得神神秘秘,没见她出来在天井里打转,也没见她拆线、挽线、编织,都以为她在备课改本子,突有一天她把我喊进厢房,递给我一个织出来的书包。
书包是竖式的,白干白净,有花有棱,安有两根吊带,可以挂在肩上,我细看了一下,针针线线,环环相连,紧致的针脚、细密的花纹,这要织多少针啊?比父亲织撒网还难,书包花费了大姑多少心血呀!
那时的农村经济拮据,比不得今天的孩子衣食无忧,我们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服,都说笑破不笑补;打着赤脚片子来去自如,即或冬天也是如此;书包更是五花八门,大多数是个布口袋,也有人用竹篮替代,还有人抱着木匣子,当我挎着大姑织的这个漂亮得耀眼的书包时,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一路走去,只嫌路少,成为当时一道风景,落满了艳羡的眼珠子。
可惜好景不长,我的书包用了不几天,墨水赃物等就将它染了色,变成一个白不白、黑不黑的花书包,大姑也帮我洗过几次,含碳素的墨水侵染过度,已经无法清洗出本色,我便不再挎这个书包了,宁愿抱着书本走路,因为都晓得书包是大姑给我织的,我不能让大姑脸上无光。
不知道是不是书包的原因,大姑当我们老师不足半学期,突然有一天她离去了,离去了再也没有回来,从此也不知她的下落,那个洗不出本色的书包,一直收藏着没有再用,倒成了我对大姑的念想。
一晃就过去了几十年,随着三峡移民搬迁,我们全家搬进了新城,我的母亲也随我养老,我们和千万家庭一样,过着幸福美好的生活。
可没想到的是,有一天的下午,家里突然来了稀客,原来是大姑和姑父一路问上门来,还给我母亲买了好多礼物,等我下班回家时她们已经离开。
母亲很兴奋,她兴奋地说,几十年没见了,你大姑还记得我哩。
原来,大姑没当老师的原因是出嫁,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何况大姑有眼疾,教书虽然是正事,但不能误了终身大事。
大姑从九畹远嫁建东,小地名叫做拐子沟,位于罗家山半山腰,也就是今天的茅坪镇花果园村。母亲说,你大姑老天八地的,带着礼物上门看我,你总得去“还个情”。母亲说得在理,不在理我也得听从,这年的年根儿,我备了礼物问着路找上门去拜见大姑。
顺着罗家山的盘山公路往上走,弯弯拐拐,坎坷不平,遇到人就问路,经人指点,我在半山腰一个岔路口拐上一个岔道,岔道又陡又窄,仅容一车通过,我生怕对面来车;坡很陡,踩刹车脚板痒;弯也多,而且急促,有个急弯,我一把没拐过去,揉了两把才通过,轮子也不能下坎,一下坎就起不来了。
终于找到大姑的家,一幢老式土墙瓦屋,屋后一片茶园,屋檐一排蜂桶,门扇门槛已经老旧,墙壁和房梁让烟熏得漆黑,堂屋并不大,吊着个灯泡,靠墙一张方桌,桌边几把木椅,面前一张茶几,大姑就在这里亲切接见我。
如果不是大姑的眼疾,我断然不会记住她的模样,毕竟是几十年没见面,她似乎没记住我的样子,说我小时又矮又胖,如今长得高大如松。
我喜欢大姑夸我,好多时没人夸我了,好听的话谁不喜欢?我不由得挺胸收腹,有意识踮踮脚,故意显示“高大如松”。
大姑毕竟是有文化的人,言行举止显出素质,她牵着我的手,问长问短,说东说西,句句充满温情,问起她这些年的情况,她禁不住长叹一声,往事不堪回首,如今生活倒是过得去,只是她身体状况不佳,她指着茶几上一堆药瓶,告诉我她血压高,心脏也不好,成了个“药罐罐”,好多年干不了体力活儿,好在姑父有理发的手艺,儿女们成家立业后,两老也能兑付过日子。
难怪进门就没看见姑父,原来他在溪边摆了个理发摊,早去晚归,主要是帮附近一带的老年人剃头、修面、刮胡子,收入既不稳定也不富裕,但多少为家里挣了零花钱,也贴补给大姑看病吃药。
依依不舍告别,大姑一直送我到公路上,看着我倒车,看着我远去。
再去又是一年的腊月,理应去给大姑辞年,大姑也硬留我吃饭,七七八八弄了一桌子菜,早早把姑父喊回来陪我,要我喝酒我不会喝酒,会喝酒也不敢喝,开车不喝酒,喝酒不开车,这个规矩不能破,我总不能步行下山。
不喝酒也罢,大姑就拿汤勺干活儿,一个劲儿往我碗里舀菜,新炕的腊肉墩墩儿、刚宰的大公鸡肉块……我的碗就是个“金不换”,永远没有吃完的时候,吃得我满头大汗,至今想起来还打嗝。
告别大姑回家,约定正月初几去玩,不想震惊世界的疫情爆发,交通封闭、县城封闭、小区封闭,大姑在山上望眼欲穿,我在城里心急如焚,为什么不问问大姑家的手机号呢?
疫情肆虐期间,因为儿孙的关系,我一直在武汉-三峡、三峡-武汉之间奔忙,无数次核酸检测、动辄出示健康码、口罩是出行必备品,还要备一堆药品,提心吊胆过日子,好不容易熬到“出头之日”,那是2022年10月下旬,武汉抗疫全面放开,和绝大多数人一样,我们全家老小先后中招,所幸病情不是很重,吃药休息后渐渐康复,直到过年回到三峡时,我的“阳”刚刚转阴,自觉身体不如从前,也不敢上山给大姑辞年,抗疫最好的防护是减少往来,我不能给大姑带去负担,于是托亲戚带口信给大姑,大意是我回来了,也想上来看望大姑,但刚“阳”过不敢出门,等到抗疫彻底胜利时,一定登门去看望她您。
2023年学生放暑假,我回到三峡就去看大姑,路遇一个熟人得知,姑父已在不久前逝世,大姑也是疾病缠身,听罢心情沉重,驱车行至大姑门前,大门紧闭,悄无声息,喊大姑不闻回声,问邻居也不知情,我心情越发沉重,依依不舍,只能离开,大姑,您还好吗?
转眼就是这年寒假,间隔几个月时间,我再一次去看望大姑,和夏天一样碰了一鼻子灰,隔壁邻居告诉我说,可能是她儿子接去了,我只知道大姑的儿子住在城里,究竟是哪条街哪个小区哪栋房子,一点儿信息都没有,我在原地转圈,转了总有七八个圈,然后开车下山,一路郁郁寡欢。
这个年,过得不快活,心头有疙瘩:我想见大姑。
(2024年4月9日键盘稿于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