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娃背篓

“娃娃背篓，晃晃悠悠，说着笑着下了楼……”特喜欢这首儿歌，更喜欢娃娃背篓，包括背篓里的娃娃。

背篓，九畹人特有装备，既是时代的产物，也是智慧的结晶，从原始到现代，即便如今科技发达，九畹人仍旧离不开背篓。

九畹山大人稀，交通并不便利，翻山越岭、爬高走低、涉水过涧，背柴火、背粮食、背货物、背娃娃，背篓是最佳运输工具，如同沙漠之骆驼、江河之舟楫，在镰、耙、犁、锄系列农具中，背篓不可或缺，出门在身，身影不离，几成身体记忆，九畹人凭借世代相袭的背篓，背出座座大山，背出道道沟壑，背出沧桑的人生，背出壮丽的世界。

娃娃背篓，顾名思义，背娃娃的背篓，“背篓”的一种，也是最为秀气、最是珍贵、最加看重的一种，形状有别，轻巧精致，后腰留有娃娃的“宝座”，周身织有透气的花纹，看着养眼，美得可爱，爱屋及乌，谁见了都喜欢。

九畹流传有习俗，儿子准备娶媳妇，早早就请来篾匠，谋取上等金竹、桂竹、紫竹，肉酒肉饭供着师傅，编织一个娃娃背篓备着，等到新媳妇进门那天，娃娃背篓挂在显眼处，一眼如故，眉眼成书，寓意人丁兴旺、儿孙满堂、灯火万代，图的就是那个喜庆、祥瑞气氛；倘若姑娘出阁，定要陪嫁一个秀美精致的娃娃背篓，缠红裹绿，喜气洋溢，很快就有了娃娃，娃娃背篓派上用场，喜气洋洋回娘家，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背篓里背着一个胖娃娃，情不自禁地唱着歌儿，唱出一道靓丽的风景。

风景绮丽，歌声优美，娃娃坐在背篓里享受美好的人生，晃晃悠悠，无忧无愁，沐浴着父母的千般疼爱，开启人生的初始步履，娃娃背篓就是一个美丽的童话世界，九畹的娃娃都是父母用背篓背大的，九畹人都是在父母背上长大的，长大成人后最难忘的就是娃娃背篓，哪怕长大成人、身为人父、三代同堂，因为一个娃娃背篓往往会背出几代人，一晃你就长大成人，当上爸爸背着儿子；一晃你就人过中年，当了爷爷背上孙子，用的就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娃娃背篓。

与如今年轻人相比，我的童年颇具时代落差，但父母爱的指数是一样的，我也是沐浴父母的爱长大的，父母爱的形式可以多种多样。据说我幼小时，父亲忙于全家人生计，忙得没顾上背篓里的我，我就从娃娃背篓里一个倒栽葱落地，额头拱起一个血包，不用化妆就成了独角兽，疼得我一口气哽在嗓子眼里，半晌才哭出声来，据说大人们急得手忙脚乱，拍的拍后背掐的掐人中，生怕老屋里多出一个化生子。

娃娃背篓不安全，因为娃娃老往上爬，人往高处走嘛，这是人之本性，父亲不得已就把我绑在椅背上，搁在火垄边烤火，我不知道锅儿是铁打的，手脚并用一齐发力，连人带椅子扑倒在火堆里，一颗烧烫的火石粘在我脸上，将我左鬓角烫出指头大一个疤，导致我长大后当兵没过体检关，也成为我一直蓄长发的原因，长发可以遮掩鬓角的“羞”，我是地地道道的九畹人，九畹人不分男女特要面子。

终于有了面子，“面子”就是儿子，丈母娘提前备下的布襻带派上用场，她把儿子捆在我背上，让我体验初为人父的快乐，全副武装的我，等同于五花大绑，从楼上走去楼下，充满激动、快乐而又嘚瑟的心情，但随着楼梯一步步退去，嘚瑟劲儿一点点消逝，只觉得胸部憋闷、呼吸变得困难，赶紧转身上楼，解开襻带放下儿子，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如释重负”原来如此。

翻过春来，母亲从九畹进城了，带来一个娃娃背篓，背篓其实有些破旧，因为背过三个娃娃，都是我儿子的堂兄，编口已经破烂不堪，花篾难以辨认颜色，不过这样子也好，无须担心篾片会戳伤娃娃。

我用娃娃背篓背上儿子，感觉周身晃晃悠悠，小心翼翼下楼，想进城里显摆，走进城门洞时，迎面走来一位满脸福气的奶奶，看一眼我，看一眼我儿子，发出一声惊叫，原来我儿子乱了规矩，下楼时就往背篓口上爬，一条腿站在娃娃专属座位上，一条腿已经跨出背篓，倘若翻落下地……初为人父的我，当即吓了一跳，第一次领会了“危险”二字的含义。

为了吸取教训，也是防患于未然，自此我一直抱着儿子走路，大了些就让他骑在我脖子上，或是牵羊儿一般牵着，那个背着娃娃出不来气的布襻带、那个娃娃往上爬差一步爬进危险的娃娃背篓从此成了摆设，多少年后当古董翻出来，儿子居然不认得布襻带。

感谢风华时代，儿子步入了婚姻殿堂，预示我即将当上爷爷，妻子也为即将当上奶奶而兴奋，在家忙碌着准备尿布，还请裁缝为未出世的孙子缝制小被子、小披风、小衣物，看着这些“小”我感触颇深，觉得人生多么美好，充满甜蜜和幸福。看着妻子忙碌，我想做点什么呢？脑海里一下子闪现出娃娃背篓，由此又想起我乡下的舅舅，舅舅可是享誉九畹的老篾匠，簸箕、晒席、筲箕、筛子、竹筐、竹篮、背篓等，没有他做不出来的，何不求他做一个娃娃背篓呢？主意打定，屈指一数，舅舅今年九十有三，农历六月二十六的生日，于是我就存下私心，有模有样去给他做生，事实上这只是借口，借花献佛求助老寿星，半痞半赖讨要一个娃娃背篓，我要为孙子备下一份见面礼。

是年秋天，秋高气爽，柑橘飘香，舅舅坐车进城了，带来一个做工精致的娃娃背篓，那扁篾、丝篾、花篾，全都用圆篾刀、仄篾刀精心加过工，厚薄一致、粗细均匀，尤其是编织花纹图案的花篾更是讲究，黑色篾条，刮节去青，松脂熏烧，久不褪色；红色篾条，用红色染料兑酒后煮制，色泽已入木三分。还有，紫色选用紫竹篾青加工的篾条，黄色选用金竹篾黄加工的篾条，绿色选用桂竹篾青加工的篾条，黑、红、紫、黄、绿，搭配和谐，镶嵌如意，很有看相，吸引了众多目光，也被路人不停询问，精致的背篓，精湛的手艺，精诚的用心，饱含着一位耄耋老人对晚辈一丝一缕的爱意。

令人叹息的是，我舅舅没能等到他的“爱意”兑现，那个倾注爱意的娃娃背篓，在我家里静静默默等到那一年。

那一年的一月，我舅舅猝然辞世，享年九十七岁，不知道他留没留下人生遗憾；那一年的十二月，我孙子呱呱坠地，开启他的人生之旅。时隔一年，孙子从合肥回到老家，演绎着“四代同堂”，我母亲因此高兴得合不拢嘴，我自然也是喜在心头，第一时间找出为孙子准备的娃娃背篓，扫尘、除霉、铺上软垫，把他塞进背篓。他毕生没见过背篓，先是蜷作一团不愿进去，进去后又感到新奇，任凭我背篓上肩，晃晃悠悠，缓步下楼，一直走到橘苑广场，路人以赞叹的目光，打量出自我舅舅之手的娃娃背篓，欣赏背篓里皮肤白皙的娃娃，那一刻，我好得意。

时光飞逝如流水，一晃孙子已是风华少年，我舅舅以年迈之躯为他专门编织的娃娃背篓，静静地待在置物架上，盖着我的一件旧风衣。

今年暑假，酷暑难耐，孙子从武汉回来了，满屋子乱窜，显得很兴奋，我取出那个娃娃背篓，拂去肉眼看不见的微尘、放到太阳底下晾晒，孙子问我这是做什么用的，我说背娃娃用的，当年就背过你呀，如今它成了念想。

（2024年8月7日键盘稿于三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