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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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暖的秘密（小说）
石维明
一、惹麻烦
葛朗台刚从驷马桥一家商务酒店走出来，就被埋伏的便衣警察给“挡获”了。这时正是华灯初上时分。一同带走的还有一位十八九岁扮相淳朴的小姑娘。警察还算客气，给出的理由是：到派出所协助调查。
警察已经对这家外表装修得华丽，却疑似藏污纳垢的小酒店布控了好久，今天终于逮到两个“现行”，谈笑凯歌还。
警察将葛朗台和那个小姑娘分开讯问。一个年轻警察叼着烟，朝葛朗台扬了扬下巴：“是通知家属呢，还是通知单位？”
葛朗台并不知道犯了哪款哪条。心想，这时节吵醒老婆和女儿不好，容易引起误会。就说：“随便，最好告诉单位吧！”
警察的脸色马上变得严肃，但是没有发作，埋头开始做笔录。起初，葛朗台还不以为然，等到警察铁青着脸冷笑说出“涉嫌卖淫嫖娼……”他才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惹了麻烦。
二、纯属误会
葛朗台的顶头上司马赛克部长正在麻将桌上鏖战，接到派出所的电话惊出了一身冷汗。老葛啊老葛，他实在难以想象，一个连牙缝里的榨菜肉丝都恨不得掏出来吞下去的葛朗台似的家伙，怎么舍得花钱去“潇洒”呢？
马赛克刨开麻将，马不停蹄赶到派出所。却见派出所的人正围着葛朗台一个劲地道歉。警察见了马赛克，又忙着赔笑脸：“我们工作失误，纯属误会！请多谅解！……”
接到“报料”的无孔不入的卫视和都市报、晚报、商报的记者门接踵而至，警察忙着解释……葛朗台乘机和那个小姑娘溜之大吉。
三、资深白领
葛朗台之所以是白领，并不仅仅是他喜欢翻来覆去穿那件白衬衣，也不仅仅是他的衬衣领子特别白，主要是他在金牛区驷马桥附近一家企业任高级主管已经非常“资深”。
葛朗台身份证上的名字本来叫葛隆泰，由于他以节约著称于该企业，渐渐地就被同事们“亲切”地称为“葛朗台”。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十八岁的葛朗台子承父业进了这家企业。当年他的父亲凭借每月68元工资，养活一家六口。作为长子的葛朗台，从小吃惯了苦，也养成了一分钱掰成两半用的习惯。那时候，国企天天讲纪律，讲传统，讲节约，活学活用。葛朗台就从我做起，从现在做起，节约一滴水、一度电……结果被检查工作的大领导相中，不久调他到总务部，专门负责劳保用品的采购、发放。葛朗台将勤俭节约的抠门精神发扬到极致，不少员工“恨”他的“铁公鸡”做派，大领导却很欣赏他。历任部长也都拍过他的肩膀：“好好干，有机会你还要进步！”
就这样，小葛被拍成了老葛，葛隆泰被拍成了“葛朗台”。由于葛朗台的不懈努力，几年前终于混成了“高级主管”，成为资深白领。
四、龙门阵
白领葛朗台的龙门阵很长。
葛朗台身上的“流动资金”不多，因而他基本斗不来地主，也基本打不来麻将。同事约他去歌城，他一般推脱说“黄喉不行”。在食堂排队打饭，常在队列中向同事“借”饭菜票，一般不多“借”，只“借”一元、两元。当然，有时候同事就不需要他还了。
工会组织秋游，通知会员每人自带一样食品。大家把带来的食品在草地上摆开，琳琅满目：好利来糕点、老婆饼、兔脑壳、口水鸡、烤鸭、脐橙……葛朗台带的则是中秋节吃剩的已经开始发霉、变味的月饼，据说当时就有一位神经脆弱、意志薄弱的女会员把啃下去的兔脑壳毫无保留地倾吐出来！
葛朗台的网友“游泳”生日那天，约一帮狐朋狗友到荷花山庄，喝茶，打麻将，品尝“一鸡五吃”“一兔四吃”。葛朗台也在列。夜幕降临，作鸟兽散，买单时游泳发现账单上多出一项“精擦皮鞋5元”，遂谨慎地发出疑问。收银小姐道：“您的朋友，穿白衬衣的那位先生点的记账消费……”顺着小姑娘指的方向一看，不出所料，葛朗台！游泳只好对小姐调侃道：“我朋友特别幽默，幸亏男厕所不收费，要不然我的朋友也会记账！”
葛朗台的同事憨子一家三口一直在老爸老妈家蹭饭，没开火。但是每月的水电气费却在本单元14户人家中居冠军位置。若干次，憨子洗了衣服晾出去，不一会，楼上葛朗台家衣服流汤滴水地晾出来，憨子赶紧手忙脚乱地往回收衣服。有一天，憨子迂回地问葛朗台：“你家的衣服一般不甩干吗？”葛朗台说：“我很少用洗衣机。又费水，又费电！”天啊，难怪！
媒体说今夏酷热，葛朗台痛下决心，破釜沉舟买回一台空调。两个月后，售后服务部小姐打电话来办公室，问空调使用中有什么问题。葛朗台愣了半天，吞吞吐吐地回答，空调根本没开，因为太费电！服务小姑娘在电话里解释，这种品牌、这种型号的空调是节能型的。葛朗台斩钉截铁地说：“不管它咋个节能，反正它不可能不用电！”
葛朗台在员工们的印象中就是这样一个人。
五、自行车
从葛朗台家到单位要穿城，他坚持骑50分钟自行车上下班。他在理论学习时阐述过他的理论：坐公交划不着，每月要花费60元以上，性价比不高，而且费时间，要一个多小时；地铁快是快，价格比公交贵；自行车是人类最后的一种健身方式，骑车还省了花钱去健身……
葛朗台每个月的工资悉数上缴，老婆发给他生活费、棋牌活动费。隔一段时间老婆就要深入到他单位财务部，摸清他的经济底细。同事憨子曾经感叹，有的领导是工资基本不动，葛朗台是基本没有工资可动。
那天发工资的日子，老婆来查完账，待到葛朗台下班要与他一起回去，葛朗台却磨磨蹭蹭地不肯走。老婆心生疑窦，揪住他的耳朵就往自行车车棚扯。
葛朗台嗫嚅着说：“自行车没有停在这儿。”
老婆一把摁下葛朗台的头，斗“走资派”似的，吼道：“老实交代！倒拐到了啥子地方！”
正是下班时间，走廊人来人往。葛朗台把老婆带到角落，坦白了原委。原来，办公区引进了物业公司管理，停车棚每月收费40元，葛朗台后来打听到附近一个社区停车费只要20元，于是就在那儿停车。但要跨两个有红绿灯的路口，因而常常赶得气喘吁吁。
六、“郑研究”
单位补充新鲜血液，招聘来一批大学生，阴差阳错给总务部分来一名985大学法语专业的女研究生。现在就业困难，能就业已经阿弥陀佛了，哪还管什么专业对口。
研究生姓郑，大家就管她叫“郑研究”。如今时兴师带徒，领导把郑研究分给了葛朗台，当然，主要是觉得葛朗台没有恶习，女学徒交给他令人放心。
郑研究没来几天，就感慨地说：“看来工人阶级还是欣赏法国的巴尔扎克的哈，我也喜欢《欧也妮·葛朗台》……”
郑研究嘴很甜，对葛朗台一口一声“老师”。有人就揶揄葛朗台：“郑研究本来是欧也妮，别把人家小姑娘也带成了葛朗台哈！”
葛朗台耸耸鼻子，眼皮不抬，回敬道：“革命传统噻！建设节约型社会噻！”
郑研究咯咯地笑，口口声声说：“老师说得对，老师觉悟高！”但她绝没有想到，老师会将革命传统在她身上发扬光大。
中午大家在单位就餐。葛朗台常常在食堂吃炒饭，这是他的传统，吃炒饭可以不买菜，要点泡菜就行了，而食堂的泡菜是免费的。
有时大家也点外卖。某日，葛朗台要了一个12元的青椒肉丝盒饭，郑研究要了一个10元海味面。外卖骑手送来时候，郑研究却不想吃海味面了，要和老师换青椒肉丝吃。
葛朗台将盒饭换给了徒弟。
吃完，葛朗台朝郑研究伸出手。郑研究不解。葛朗台说：“青椒肉丝盒饭是12元，海味面是10元，你还要补我2元。”
大办公室传来一阵笑声。郑研究尴尬地从办公桌上笔盒中摸掏出两个硬币老师，葛朗台脸不变心不跳地接过来，一边用牙签挑牙一边去了厕所……
周末，葛朗台下班回家，刚支好自行车，四弟随后到了，手里提着廖记棒棒鸡的几样凉菜卤菜。四弟也是刚刚大学毕业，如今在一家IT公司打工，隔三岔五到他家来打游击。
四弟笑嘻嘻地说：“哥老倌，你‘装修’一下，今天有客人来。”
“啥子级别？”葛朗台问。
“我女朋友。”四弟答。
葛朗台笑道：“难怪你亲自‘出血’啦！想不到你小子还有两刷子！”
四弟嘿嘿地笑。
门铃响了，葛朗台赶紧躲进卧室去“装修”。待他西装革履地出来，看见了四弟的女朋友，眼睛马上直了：天啊，正是他的徒弟郑研究。
郑研究也很惊讶，不过还是礼貌地对葛朗台“老师”“大哥”各叫了一声。
葛朗台回答：“坐！请坐！”
……饭间，可能是为了活跃气氛，郑研究随口讲起头天海味面换青椒肉丝盒饭的轶事，然而对葛朗台来讲这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四弟笑说：“我哥老倌哪样都不好，除了节约！美德啊……”
郑研究使劲点头，时不时给葛朗台夹一筷子荤菜，说：“老师天天吃炒饭，吃盒饭，要注意维生素，注意营养哈……”
葛朗台埋头憋了半天，终于说：“老四的话本来应该这样说，我哥老倌除了节约，哪样都好……”
七、先进事迹
回到开头。
葛朗台和那个小姑娘溜走后，以为万事大吉了。
没想到，第二天一早，部长马赛克推开大办公室的门：“老葛，你准备一下，驷马桥街办的同志找你了解情况！”
葛朗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几分钟后，各部门都传开了，驷马桥街办的同志找上门来，要核实一些材料，以便宣传表彰葛朗台同志学雷锋助人为乐的先进事迹。
葛朗台却支支吾吾不肯说……
终于，一个埋藏了十六年的秘密终于“曝光”。
十六年前，葛朗台的老乡老柳家连续发生了两起意想不到的变故，天一下就塌了。老柳和葛朗台一起入职，在基层项目队一次隧道施工中，掌子面坍塌，老柳一把把葛朗台推开，自己却没能跑出隧道……老柳的老婆是总务部外聘临时工，某天葛朗台出去采购，叫上老柳的老婆，不料在回来的路上，车祸发生了，老柳的老婆躲闪不及，送进医院后，截了一只下肢，成为残疾人……也就是从这一天起，葛朗台暗暗地承担了照顾老柳的老婆、女儿晓路母女俩的义务。他一点一滴的节约，一分一毛的攒钱，正是为了偿还他认定的这笔心债。
葛朗台拉走的那个小姑娘就是老柳的女儿晓路。昨天下午，晓路和母亲吵架，一个人冲去了商务酒店，躲在里面偷偷地哭。其实事情不复杂，读大一的晓路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想弃学去打工，母亲坚决不同意，由此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葛朗台知道后，心急火燎、跟踪追迹赶到商务酒店，好说歹说才将晓路劝了回来，结果一出旅馆，就撞在警察的“枪口”上……当然，误会很快就澄清了。
街办同志说不动葛朗台，马赛克又搬来单位大领导，大领导和蔼可亲地对葛朗台说，“街办同志这回是下了决心要抓住线索做足文章的，这是我们企业的荣誉哦，请你务必要配合哈……”
葛朗台还是木头人一个。
最后，金牛区总工会、金牛区残联的同志都热情地赶来来做葛朗台的工作……
八、梦想成真
那天晚上，葛朗台做了一个梦，金牛区总工会、残联、文联，还有街办、派出所纷纷给晓路家送来了温暖，晓路的学费有了……
第二天早上，葛朗台醒来第一件事是揉眼睛，第二件事就是拿出手机准备给晓路打电话。结果晓路的电话先拨过来了，电话那端晓路抽泣着说：“谢谢你，葛叔叔，谢谢你和区总工会、残联、文联、街办、派出所的叔叔、阿姨，学费已经解决了……而且，他们定期要给我生活补助。我再也不用弃学出去打工了，再也不会连累你被称为‘葛朗台’了……”
难道真的梦想成真？
葛朗台一个鲤鱼打挺起来，仰天大笑了三声——他决心做一回真正的白领。他史无前例地朝老婆吆喝一声：“给我500块钱，今天中午去‘九洲一味’！老子要把总务部全体革命同志都请到，看我是不是‘葛朗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