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风》
内刊会员
凤凰之歌（短篇小说）
莫 然
古人云，“不战而屈人之兵，上之上者也。”
当波澜壮阔的解放战争拉开历史的帷幕，中共特工紧急出动，他们冒着生命危险深入虎穴，斗智斗勇，做了大量工作。一时间倒戈起义，风起云涌，这是我国战争史上辉煌壮丽的一章。1949年秋天，毛泽东发出了宣言：挺进大西南，解放全中国！
川西重镇成都市北郊的凤凰山，是一片秀丽青翠、连绵起伏的小山丘。周围是一望无际的碧绿田野，点点村落犹如星罗棋布，加上小桥流水，竹林环绕，好比一幅恬静的山水画卷，看不出丝毫战争迫近的气息。但凤凰山机场却是戒备森严，如临大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塔台上还架着机关枪，处处显示出一派战时的紧张气氛。这里是国民党空军的最后大本营，输光了老本的蒋介石，把余下的飞机都调到这里，停机坪上黑压压挤满了大大小小的各式飞机，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看去很刺目。谁都没想到，此时竟有一位女性正欲策反这里的飞行员，摧毁蒋家王朝的最后基石。
飞行员关鹏经人介绍，认识了开书局的乔雪虹——“洪小姐”，两人很快建立了恋爱关系。他并不知道乔雪虹正是中共成都地下党的策反组长，她想找个策反对象，造出较大声势，动摇反动派的军心。国民党军队中数空军最有影响，如果连他们都起义了，还有谁愿意再给老蒋卖命？于是乔雪虹奉上级指令，以谈恋爱的名义去跟关鹏约会。通过几次察言观色，她发现从美国受训回来的关鹏并不赞成打内战，便发表了一席高论。
她说：“你们这机场虽在凤凰山上，但不一定能引来凤凰。聪明的鸟儿更不可能长久停驻，这凤凰都是想飞上高枝的！古人云，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
关鹏大吃一惊，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他也是个聪明人，立刻就猜到洪小姐的真实身份。此时形势更加明朗化：解放大军由东南入川，势如破竹直扑重庆。国民党军队溃不成军，一路狂逃，川东的胜败已定。不久关鹏也迫不及待亮出底牌：希望乔小姐能引领自己走上一条光明路。关鹏还没结识过共产党，但他已经认识到，共产党里有洪小姐这样的好女人，他真是心向往之。他对她不仅是精神上的仰慕，他已经爱上了她！
这一天，他们如约在凤凰山上的一个亭子里见面。空中飘着蒙蒙细雨，这种阴雨天气能见度极低，俯瞰脚下，乌云滚滚，水气弥漫，凤凰山笼罩在一片烟雨之中。
“在这样的天气里，你的飞机能飞多远？”乔雪虹突然打破沉默，单刀直入。
关鹏又惊又喜，不假思索，“飞到西安没问题……那里不是解放了吗？”
“好！那样虽要飞过秦岭，但避开了敌人的视线。”乔雪虹似乎变成了一个关鹏不认识的人，显得果决又干练。“你想过没有，若真要那么干，你会怎样做？”
“我会选择后半夜起飞，飞到西安天就快亮了！”关鹏胸有成竹，绝不含糊，“我飞到目的地就下降高度，撒白色和红色的布条，然后放下起落架，机翼也不断摇摆，在机场低空盘旋。要求地面在跑道一侧摆上白色布条作为记号，若雪天就摆红色……”
“若是夜间呢？”乔雪虹像一个指挥员，详细询问着每一个细节。
“在夜间，飞机就不断闪烁红色和绿色的航行灯或着陆灯，地面须在跑道两端燃烧几个火堆，火堆也要摆成十字形……此外无线电呼叫和联络讯号，也要预先联络好。”
“这都没问题，我们会把这些告诉西安方面，让他们做准备。”乔雪虹微笑着向他伸出一只手，“重新认识一下，我是中共成都地下党的策反组组长，乔雪虹。”
“洪小姐，你！”关鹏惊喜交加地看着面前的女人，随即张开双臂就把她揽入怀中，流下了欣慰的热泪，“原来你真是共产党！为什么一开始不告诉我？”
他的话语好似热浪滚滚，和他的呼吸一样灼人烫人。乔雪虹却清醒地推开他，仍是灿烂地微笑着，“让你吃惊了？我们共产党人愿跟这小雨一样，润物细无声。”
“对不起！”关鹏不好意思地朝她笑笑，“我太激动了！我原本也想选择这一天，对你说出我的爱。你比我更早就走上了一条正确的道路，我之所以想起义，除了顺应历史潮流和局势的需要，也是因为你。简单说来：你站在哪一边，我就想站在哪一边！”
乔雪虹脑子里闪过一束强烈的光芒：原来共产党人本身的魅力如此重要，这也是策反成功的原因之一呀！她鼓励地说，“好，关鹏同志，欢迎你站在光明的一边！”
“你叫我同志？”关鹏更加激动，“我也能加入你们吗？参加中国共产党？”
乔雪虹没想到他提出这样的问题。关鹏又说，飞行员要把飞机开到解放区，需要同志和帮手。他已经给投弹员许超和彭虎透露过这个想法，他们不但赞成起义，还提出入党的要求。他们说，加入了共产党，就是起义不成，牺牲了，也是党的人！
乔雪虹心头升腾起一股激情，随即回去请示了上级，组织上同意他们入党。乔雪虹又去跟关鹏约会，说上级批准他和许超、彭虎三人加入共产党。并且交给他一张小纸片，让他们自己搞个入党仪式，说这是入党时，每个人都要对党宣誓的誓言。
关鹏的精神为之振奋。“好，我们会用自己的青春和热血来宣誓。”
又一个阴雨绵绵的夜晚，关鹏和许超、彭虎举行了入党仪式。这个秘密仪式在凤凰山的小树林里举行，空中飘着细小的雨点，树林里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但他们的心却暖洋洋，觉得这个美好的夜晚比春天还要温馨，眼前也似有千军万马在奔腾……
关鹏拧开手电筒，掏出那张小纸片，用手电筒照着说：“我们入党有个庄严仪式，要向党宣誓。我念一句，你们就跟我念一句……”
他们一起念誓言：“我自愿参加中国共产党，保证严守党的秘密，坚决完成党交给的任务……永远忠诚，永不叛党！如果违背了这个誓言，甘愿接受党和人民的处罚！”
三个人围住那束微弱的光芒，在黑暗中挺起胸膛，举起拳头，一字一句地念着，心中都升起一股神圣和庄严的感觉。这一小束革命的火光，已经在警戒森严的凤凰山机场燃起来，他们有了自己的组织，驾机起义的光明前景也在黑暗中隐隐浮现。
解放军摧枯拉朽，在西南地区发起了大进攻，国民党军队则望风披靡。不久关鹏便听说，他们这个大队就要调往台湾了，他立刻找到乔雪虹汇报此事。他们按照事先约定，在机场附近的天回镇碰了面，那里有一家老店“麻婆豆腐”，菜肴可口，价廉物美，就连伙食一流的飞行员也常去换换胃口。最近事态紧急，他们每晚都在店里碰头。
“原来约好，等解放军打过来再起义，现在可能来不及了！”关鹏忧心忡忡。
“你们准备好没有？能不能提前行动？”乔雪虹也觉得，倘若他们真被调走实在可惜。她机警地问，“到时候能不能夺到飞机？夺不下来又怎么办？”
“已经没有什么可想的了，只有一条路可走！”关鹏坚定地说，“如果夺机起义不成功，我们就扔炸弹，炸毁飞机，或者跟敌人同归于尽！”
“那可不行！一定要争取活着把飞机开走！”乔雪虹已经有了一些飞行常识，“就凭你和许超两个，难道还不能把飞机开走？地勤还有彭虎帮忙……”
“机场警戒很严，怎么才能混进去？”关鹏皱眉沉思，“对了，明晚是周末，有舞会或者放电影，我们就趁大家都去玩乐，警备较松时混进机场，把飞机开走！”
两人就这么决定了，乔雪虹又说，地下党将通过电台，跟西安方面联系。
“那还有什么犹豫的？明晚就干吧！”关鹏振奋地挥了挥拳头。
他们走出小饭馆，乔雪虹仍不放心，又送了关鹏一程，她见天色还是阴沉沉，又关心地问关鹏，这样的天气能见度够不够？倘若飞机的油没加满，能不能飞到西安？关鹏心里又打上来一个热浪头，他一转身，就把她的手紧紧握住了。
“雪虹，不知道我们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他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你能不能给我一句话，如果我们以后还能再见面，你会不会……接受我的爱？”
乔雪虹的心也在颤抖着。驾机起义非同一般，要在警戒森严的机场里偷出飞机，再飞向漆黑一片的空中，飞向茫茫不可知的远方，需要多大的勇气啊？关鹏是把命都豁出去了！面对这样视死如归的勇士，她还能忍心说什么伤人的话吗？但这是党的纪律不允许的！她又如何能答应他？风雨如磐，黑夜静谧，两人就在黑暗的夜色中紧紧相握，一时都没有说话，仿佛他们已经跟这黑夜融为一体，只有两人的目光在闪着激动的火花……
“是我太冒昧！”关鹏努力镇静了自己，平静地说，“好吧，请为我祝福……”
乔雪虹再也控制不住心头的激情，突然上前紧紧拥住他。关鹏一愣，随即也紧紧抱住她，两人都流下热泪。乔雪虹靠在飞行员那宽阔的怀里，似乎听到了对方的一颗心在激烈地跳动。她又含着热泪，深情地说：“这就是我给你的祝福……记住，一定要活着完成任务，党和人民正看着你们！我也在等着你，等你胜利归来，我的战友！”
关鹏振奋地点点头，给乔雪虹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坚决地说：“保证完成任务！”
乔雪虹看着飞行员高大的身影在黑暗中消逝，心里又升腾起一股神圣的感情，他是值得爱的，这个勇敢的男人！而她此刻心里正充满着这种无比高尚的爱……
关鹏回去就召开党小组会，大家统一了思想，决定明晚行动，就由彭虎掩护。因为不能上飞机，一起奔赴解放区，彭虎一直很遗憾。许超便安慰他说，就凭解放军那神勇的进军速度，用不了多久，大家就会再见面。三人又商议了一阵，才分头去准备。
次日又是一个雾蒙蒙的夜晚，他们刻不容缓地开始了行动，决定纵有千难万险，也要夺下飞机！三个人在黑暗中悄悄摸进了机场，不料异乎寻常的顺利，竟然通过了机场的警卫岗哨，那几个宪兵也没盘问一声。这阵子飞行任务频繁，看来谁都没怀疑到他们。走进机场，一股寒潮就迎面扑来，寒气中夹着丝丝白雾，很快就裹住了他们……
“糟糕！今晚要起雾！”关鹏皱了皱眉头，“得抓紧点，别起飞不了！”
这时，塔台旁边的探照灯射出几道光柱，在跑道上空旋转。今晚的机场确实不一样，渺无人影，只有几辆巡逻车开来开去，车灯把地面照得雪亮。整个机场沉寂得可怕！他们这才明白，由于今晚有雾，能见度太低，飞行任务都取消了。许超估计，今晚偷飞机有问题，问要不再等一天？关鹏却坚决地摇摇头，说不行，只有今晚，别再犹豫了！他们走上停机坪，不远处就停着一排飞机，他们的飞机也在其中。但不见一个地勤人员，这对他们确实不利。硬要把飞机开出来，就显得太扎眼了！不可能不引起宪兵的注意……
“口令！”从黑暗中突然窜出来一个游动哨，拉枪栓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渗人。
关鹏不知道今晚的口令是什么，只好沉住气回答，“我们有飞行任务，不知道口令……”
“再问一遍：口令！不许动！再动就开枪了！”哨兵很强悍，不听他们解释。
许超上前斥责那个哨兵，“你混账！什么口令不口令的？我们今晚有紧急任务……”
哨兵冷笑道，“今晚天气不好，飞行任务都取消了！你们不能进停机坪……”
许超正想破口大骂，彭虎悄悄绕到那哨兵身后，一家伙就把他打倒了！
“你们快上飞机……”他把哨兵拖到一边，喘息着说。
关鹏把手一挥，也下达了命令：“许超，快上飞机，打开舱门……”
他们跑到自己的飞机前，彭虎递上了小梯子，许超爬上去一看，舱门竟然上了锁！彭虎正要跟上去，拿扳手拧掉锁，突然听见一阵汽车马达声，接着一辆巡逻车就开过来，雪亮的灯光也扫过来。彭虎和许超都跳下梯子，隐身在飞机的阴影里。巡逻车开过来了，上面全是荷枪实弹的宪兵，雪亮的灯光扫来，把机身照得通亮，还好敌人没察觉……
突然一阵枪声传来，划破了夜空的寂静，一道声音撕裂般地炸响了，“快来人呀！他们要抢飞机！有人要开走飞机，去投敌……”
“是刚才那个哨兵，他又醒了！”许超瞪了彭虎一眼，“你该打死他！”
彭虎一咬牙，拔出了腰间的手枪，“你们快去发动飞机，我掩护你们！”
“你疯了！”关鹏拉住他，“不行，他们人太多，你会送命！”
彭虎推开他，“别管我，快把飞机开走！再晚就走不了了！”
关鹏呆住了，不知道怎么才好。这时巡逻车听见枪声，正紧急掉头，向他们这边开来。许超也小声急促地问他，“怎么办？发动机预热还需要几分钟……”
关鹏望着彭虎，有些迟疑，“老彭，你能顶住吗？”
彭虎坚定地点点头，又把扳手塞给许超，“没问题，你们快走吧！再晚就不行啦！”
他边说边往另一边跑，同时开了枪，想把巡逻车引走。关鹏心头一热，泪水模糊了眼睛。他说不出话来，只能把手一挥，许超就赶快爬上飞机，用扳手拧了几下，那锁才断开，两人爬进机舱，打开发动机，发动机立刻像春雷一样轰鸣起来，震撼了大地……
巡逻车已被引开，关鹏发现彭虎似乎受了伤，拖着一条腿艰难地往前跑着。听到这边发动机轰鸣，巡逻车上的宪兵都醒过神来，又扔下彭虎不管，直扑停机坪。关鹏赶快打开所有的仪表盘，各种仪器都开始闪闪发亮。与此同时，外面也传来一阵阵疯狂的叫声：
“今晚没有飞行任务，谁也不能开走飞机！”
“快停下来！再不下来就开枪了！”
许超在后座忙碌着说，“他们要是打中油箱，就糟了！”
“别说泄气话，快听听发动机的声音……”关鹏沉着地喝道。
许超连忙仔细倾听：“报告！所有的发动机都顺利开动了，运转正常，可以起飞！”
关鹏不顾一切地打开机头灯，同时加大油门，飞机就慢慢滑出去。但发动机温度还不够，不能马上起飞。他很着急，听见外面的枪声也更激烈了！他探头往外看去，白色的云雾正茫茫一片袭来，而雪亮的灯光又驱散了雾霭，起飞绝对没问题！他注意力集中了，外面的枪声也渐渐远了。许超热泪盈眶地往后看去，云雾飘渺中的一切，看来就像电影中的慢镜头一样：在车灯和机灯的交相辉映下，他的同志加战友，新入党的中共党员彭虎正一跃而起，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那辆巡逻车！宪兵们纷纷下车开枪，彭虎被击中了，身体在地面上打着滚；他最终选择仰面朝天，目送着这架飞机缓缓开过他身边，惊天动地的轰鸣声为他奏响了一曲英雄之歌……
终于，这架飞机在跑道尽头呼啸而起，昂首腾空，机翼下掠过了几张绝望的脸。宪兵们的枪刺，机场边上的铁丝网以及高压电线，都在夜空中闪着寒光……
关鹏抹掉满面的热泪，大声对许超说，“打开所有的航行灯，我们要在夜空中，向掩护我们的英雄，壮烈牺牲的战友致敬！”
红色、绿色、五颜六色的灯光全都打开了，一片耀眼的灯光装点着这架飞翔的战鹰，照亮了祖国的大好河山，也照亮了机翼下那无比美丽壮观的凤凰山：它就像一只偌大的凤凰，浴血涅槃，展翅腾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