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头进城》故事

高老头进城

刘小革

高老头是最近半年才出现在我们小区的。不晓得他姓啥子，他个子在普遍老缩了的老头儿们中显得很高，老住户们就称他高老头儿了。慢慢的，每天带孙子在楼下院子里玩耍的爷爷大妈，就传出一些关于高老头的龙门阵。

相传高老头的老家在什邡红白镇，他老伴十多年前在家门外的石梯坎滑了一跤，就再也没有醒过来，把他一个人丢在了大地震后在政府的扶助下新建起的二层小楼房里了。

老伴走了，儿子劝他搬进城和他们一起住。儿子是独苗苗，本来前头还有一个姐姐，5岁时掉进村里的堰塘，救上来时身体已经硬了。老婆再想生一个，可那时实行“只生一个好”的国策，高老头当时是生产队民兵队长，又是党员，觉悟高，就没再生了。

好在他们的儿子争气，小学毕业就考进县重点中学，大学毕业又就顺利进了成都茶店子一家搞高科技的研究所。虽然没得啥子社会关系，但靠自己的努力，现在已经进入管理层了。

儿子让他搬进城，他说：“我又不是七老八十，进城没得活路做，咋个打发日子？再说，你们上班又忙，孙娃子学习又紧张，你那个家就那么点儿宽，我再挤进去，转转都打不开了。不去！不去！而且，我还舍不得我这个新楼房呢。”

“你们有空，就回来耍几天，没得空就算了。不要担心我，我就在这儿陪你妈。”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年岁不饶人，高老头身上添了不少毛病。前年就经常头晕，儿子带他体检，查出了高血压。这个病讨厌，吃起药就甩不脱了。儿子很不放心他一个人住乡下，又劝他：“万一哪天突然脑溢血咋个办？救都救不赢！现在我们都换大房子了，卧室都有四间，搬来住，也方便我们嘛。”

可他又拖了两年，还是不想进城。

最近大半年，他突然腰痛，越来越痛，儿子接他来成都大医院治疗，看了几家医院，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行动都不太方便了，他没有能力回去，只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留在了儿子家。

在儿子家住了几个月，腰痛有了减轻，他又想回老家。

这次儿子态度很坚决，说：“不要回去了，你孙子都上大学了，家里空得很，你白天在家就算给我们看房子嘛。”

“我好手好脚的，待在你们这里又没熟人，不好耍。”

“爸，你回去我们真的不放心，万一你有个事，我们还要赶回去，就要影响工作，你肯定不想影响我们工作嘛。这样子嘛，你马上要满七十三了，我们陪你回趟老家，先给妈上坟，给她说好你要进城和我们一起住，让她放心。然后给你摆个生日宴，把乡里乡亲都请来热闹一盘，也算告个别。”

高老头使劲摆手“要不得，要不得！老话说‘七十三，八十四，活起都不好意思’请啥子客哦。”

“爸，你那个是老皇历了，现在生活好了，是‘七十三，八十四，幸福晚年刚开始！’”

高老头被儿子逗得嘿嘿笑了：“唉，那就听你的嘛。”

过了生日，高老头就彻彻底底当上了省城人，户口也迁到了儿子的户口本上。他想通了，总不能负了儿子一片孝心，那就好生享受一盘幸福晚年嘛。

也怪，当上城里人，他的腰痛基本上就好完了，精神好得很。第一个月就拿起儿子给他办好的老年乘车证，坐着公交车东跑西跑，把附近的新金牛公园、金牛公园、天府艺术公园、易园还有永陵都耍遍了。不过，他去公园就是图个环境清爽，空气新鲜，再远的地方他就不想去了。而且他觉得天天去公园也不是个事情，总要做点啥子才踏实。

他最先想到的是，儿子媳妇每天下了班回来才做晚饭，我何不帮他们做饭呢？他是个想到就要做的人，第二天就去了街对面的菜市场。

儿子他们下班回来，他像变戏法一样，摆出了香喷喷的饭菜。儿子大惊：“想不到啊，爸，你还有这个手艺，原先都是妈做饭呀。”

“煮饭又不像你们搞高科技，有啥子难嘛，给你妈打下手，看都看会了。你妈走了，我又自己煮了十来年，说不上好，还是可以将就吃嘛。”

“好吃！好吃！”儿媳脸上都笑开了花。“爸做的菜比我做的好吃！”她当然高兴啦，下班回来就可以吃现成，成家二十多年，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哦。

饭后，儿媳递给他1000元钱，说：“爸，前几天给你的500元是你的零花钱，你想咋个花就咋个花哈，这1000元你拿来买菜哈。”

以前，儿子他们只在家吃晚饭，有剩菜饭就倒了。自从他来了，如果剩有饭菜，他坚决不准倒，留到他第二天中午吃，一点儿都不浪费。儿媳觉得过意不过，儿子说：“算了，爸勤俭了一辈子，随便他了。”

有一天，他在菜场看见有人卖煮花生，忽然想起家里还有从老家搬来的两大麻袋生花生，“我也可以煮来卖呀。”他想。回到家就煮了一小锅，放了大料、花椒，想试试手艺。

儿媳回来看见煮花生，迫不及待抓起就吃，边吃边夸：“好香哟！咸淡也刚刚合适。我最喜欢吃煮花生，又不上火。但在水果店买的总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可能是防腐剂吧？还是爸爸煮的又香又卫生。”

她不停口地吃，最后宣布：“哎呀！吃胀了，我不吃晚饭了哈。”

张老头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儿媳嘴巴最刁，她都说好吃，那别个一定也喜欢。我明天就拿到菜市场去试试。还有，媳妇的话提醒了我，我卖的时候要重点声明没得防腐剂！不过，这事不能让儿子他们晓得。

第二天，他就用家中最大号的锅煮了一锅花生，趁热连锅一起用手拖车拉到菜市场，赔着笑脸，在路边那些没有摊位的小贩中间挤了个位置，准备开卖。

他刚刚把锅揭开，随着热腾腾的蒸气冒出，花生香味立即吸引了周围小贩。旁边那个买毛毛菜的婆婆说：“这么香啊，我尝两颗要得不？”

高老头说：“尝嘛尝嘛，自家种的不稀奇。”

那个婆婆尝后，立即问：“你咋个卖呢？给我称两斤嘛。”

高老头昨天晚上就跑去看了水果摊煮花生的价格，是8元一斤。就说，跟水果摊一样，8元一斤。又特别声明：“但我这个是我自家种的花生，今年的新花生，现煮现卖，绝对没得防腐剂的哈！”

他毕竟不是做生意的，只有一个勾勾秤，不太好用。婆婆就说：“你用我的称嘛。“他就用刚在市场口买的食品袋装上花生，称了两斤给婆婆。婆婆给他二十元，他退给婆婆十元，说：”我是第一次来卖花生，你又是第一个买主，就收你十元吧。”

婆婆笑眯了：“你这个大哥还耿直呢。”这时，有个年轻姑娘想买花生，婆婆就主动说：“你就用我的称称嘛。”

陆陆续续，总有路过的人来问他的花生，高老头都让人家先尝尝味道，总是加一句：“自家种的，绝对没得防腐剂哈！”

人家买，他高兴，人家不买他也不急，他是卖起耍的。

还别说，他的花生还真不发愁卖，他十点多才到市场，十二点多就卖完了。

就这样，他背着儿子媳妇，天天煮花生去卖，才十多天，两麻袋花生就只下小半袋了。他也挣了一千多元钱，比儿媳给他两个月的零花钱还多。

其实，他也没地方用钱。煮饭买菜的钱，儿媳是给了的，家里的水果和一些零食也是儿媳买回来。他要抽的叶子烟，城里也没有卖的。

说起叶子烟，他已经烧了几十年，但最近下了决心，把从老家带来的叶子烟抽完，就不抽了。他们什邡的叶子烟是最好的，听说早些年毛主席都抽的什邡烟呢。但是，为了儿子，他决定不抽了。他是上过初中的人，要不是“文革”，可能还会上高中或大学呢。他明事理，虽然儿子媳妇并没有说过家里不让抽烟，但他从不在家里抽烟，烟瘾发了就跑到楼下院子里抽，或者去公园里抽。可是，有一天他坐在公园铁花椅上，刚抽了一会儿烟，旁边椅子上一个带娃娃的中年妇女就起身走了，留下小声地埋怨：硬是污染空气，把娃娃都呛到了！

尽管人家说得小声，高老头还是听清楚了，当时就感觉脸在发烧，他这个人是很爱面子的。他将烟屁股丢进垃圾桶，自己对自己说：是要戒烟才行，不能让别个讨厌。

他这些天去卖花生，就没有带烟，好像也过得去。

不过，这天运气就不好了，花生才卖了一半，就见周围的地摊和三轮车摊摊涌动起来，那些三轮车摊摊跑得飞快。边跑边压低嗓子说：“快走，城管来了！”旁边摆地摊的也喊高老头：“赶快收起！今天卖不成了。”可是高老头还没有反应过来，城管的汽车就到了面前。下来两个穿着黑制服的人看他面前就半锅花生，没有缴他的花生，只是装得很凶的样子大声吼：“收起！收起！不准乱摆摊摊！”

他赶紧把锅装上手拖车往家走，心里有点憋气，还剩这么多咋个办呢。唉，只有放冰箱了。算了，生花生也不多了，不卖了。可是，不卖花生，这日子又不好混了哦。

路过一家小食店，他想起昨晚没有剩下饭菜，就走进去。见有两个姑娘对面的位子是空的，坐下刚拿起菜单想点面，那两个姑娘起身走了。可桌子上还有十多只白生生油浸浸的透着肉红色的饺子，精神抖擞地排列在两只蒸笼里。“好浪费哟，她们咋个不吃了呢？够我吃饱了。”他想。

他放下菜单，取过一只空碗，去倒了一碗清汤，又拈了一小碟洗澡泡菜，从消毒筷箱里抽出一双筷子，回到座位，开始津津有味地吃那两个姑娘剩下的饺子。

旁边桌的食客发现了，声音不大不小地议论：“看，这个老头儿吃人家剩的！”惹得其他食客也遁声望过来，而肥壮的店老板更是一脸蔑视，小声自语：“看起来也不像没钱吃饭呀？硬是啬家子！”

这些话让高老头的脸又发烧了，但他仍然只低头吃饺子，就当没听见别人的议论，也没有看到别人耻笑的目光，因为他更看不得有人糟蹋粮食，就顾不得爱面子了。吃完了两个姑娘剩下的所有饺子，他慢慢站起身，拖起车车，离开了餐桌。老板心中耿耿，可也不好叫他付钱。因为他并没有点餐。

经过收银台时，见那里有一个爱心捐款箱，上面写着金牛区某某社区设立。高老头停下脚步，想了想，从衣袋里摸出一把钞票，选了张50元的，投了进去，然后转身走出饺子店。

其他食客先是惊愕，继而流露出敬佩的表情。

肥胖的店老板不禁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这些就是高老头进城后的龙门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