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家谱引出来的故事
周 庆
引子
在我的家谱中,北宋思想家周敦颐为一世祖,朝议大夫徽猷阁待制周焘为二世祖。在宋刻版的《周敦颐集·周敦颐年谱》和家谱中有这样的词条:“次子焘,字通老,一字次元,第百二,生于虔州,德清县君蒲氏出也。初授司法,元祐三年李长宁榜登第,为贵池令,迁两浙转运使,知成都府,终朝议大夫徽猷阁待制。二子既显,累赠宣奉大夫。苏东坡知杭州时与之同官,亲如兄弟,唱酬诗甚多,著有《爱莲堂诗文集》,人称茂叔有子,良不诬也。”
从这段不长的文字史料中我们可读出先祖周焘和四川有着如下关联信息:一是周焘生于四川阆州人蒲氏之腹,加之父亲身上也流有一半成都人的血液(这在我所写的《北宋思想家周敦颐与四川》一文中专门谈到),他身上应该有四川四分之三的血统;二是周焘曾来过四川,做过成都的父母官——成都知府;三是周焘和四川文化名人苏轼是亲如兄弟的朋友,多有诗唱酬(这在我所写的《北宋思想家周敦颐和文学家苏轼之关系考》中有所表述)。而且周焘还是我和周恩来、鲁迅这一脉的共同的祖先,为有这样的血统,甚感荣幸!
作为成都人的我,看到老祖宗次元公曾作过成都府的长官,于是来了兴趣,便开始查找他在成都留下的痕迹?然而在存留不多的史料中我看到了一篇他在成都《和吴栻暑雪轩》五言律诗一首:“崇台穷石照,气味乐偷闲。南陆朱明驭,西阑白雪山。茶瓯回舌本,麈尾落谈间。欲缀风烟句,弥高不可扳(攀)。”
我顺着史料一路查去,宋徽宗政和六年(1116),这年吴栻在知成都府任上调任朝廷兵部侍郎,临行前由他做东邀请同僚及朋友周焘、孙俟、田望、王澧等人到武担山游宴。席间,作为东道主,吴栻《题暑雪轩》诗一首:“咒土台头寺,披襟笑语闲。千年云抱石,六月雪弥山。酒熟篘尝外,茶新碾试间。要湏时点笔,来此赋跻扳。”在座的朋友皆以诗和之。周焘当时是以成都府路转运副使(宋朝一些府路只设副使,而无正使)的身份接替吴栻任成都知府之职的。而孙俟这年正好由陕西转运副使改知秦州,趁履新闲暇的空档期来成都走亲访友。那么宋朝的这些达官贵人、文人雅士又为什么会选择到武担山游宴吟诗呢?
成都自古就是富庶之地,文人雅士、官僚百姓历来喜欢逸乐,有游山玩水之风。位于成都平原腹地的成都城,地势平坦,周围少山,郫、检二江(后称府河、南河)穿城而过,独特的地理环境致使可供游玩的山较少(周边山虽多,但那时交通不便,出远门游玩费时不说,且很不方便),而可供游玩之水很多。明人曹学佺在《蜀中名胜记》中记载了成都东南西北四门之胜景,其中山仅有北门之胜的武担山和学射山,东门之胜海云山。而武担山就在城的眼跟前,游玩起来更方便,因此《蜀中名胜记》更将其列为北门胜景之首。
武担山
说起“武担山”,很多成都人并不陌生,也有不少人写过它的掌故。它的位置就在老城区西北角的北校场内(今天的江汉路原成都军区大院里)。乐史《天平寰宇记》云:“五担山在府(成都府)西北一百二十步,一名武都山。”随着城市的发展,“五担山昔在城外而今在城内”。
关于武担山的由来,有着一个美丽的传说,《华阳国志》《天平寰宇记》《蜀中广记》《方舆胜览》等地理史书均对此有所记述:“武都有一丈夫,化为女子,色美而艳,盖山精也。蜀之所无,有闻於王,开明尚纳以为妃,未几物故,王念之不已,筑墓使高,以示不忘武都,长人费氏五丁从而媚王,以大力负武都山土增垒之,不日墓与山齐,王名之曰武担山,谓妃死而怀土也。”“今都内及毗桥侧有一折石,长丈许,云是五丁担土担也。”
而《天平寰宇记》所载更为具体:“蜀记云,武都山精化为女子,美而艳,王纳为妃。不习水土,欲去。王必留之,作东平之歌以悦之。无几物故。王乃遣五丁亍武都担土为冢,盖地数亩,高七尺,上有一石,圆五寸,径五尺,莹澈号曰石镜,王见悲悼,遂作臾邪之歌,龙归之曲。”《蜀中广记》引宋人罗泌《路史》曰:“开明妃墓,今武担山也。有二石阙、石镜,武陵王萧纪掘之,得玉棺中美女,容貌如生,体如水掩之。而寺其上,镜周三丈五尺。”其寺名曰咒土寺,又名石镜寺,寺有东西二台,西台有暑雪轩诸胜。
从上述史料中我们读到的是一则发生在古蜀国既凄婉、又浪漫的爱情故事:蜀国开明第九任君主尚,是一位接受中原文化,立宗庙,去帝号只称王的君主。他有一王妃是从甘肃武都远嫁而来到蜀地的,因她生得娇艳美伦,又是异国他乡人,蜀王尚对她是宠爱有加,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又怕化了,她是要星星蜀王绝不敢给月亮的主。其间,王妃因水土不服曾心生回去之意,王为了安慰她,亲自谱写《东平之歌》来逗她开心,极尽讨好之能事,然而,不幸还是发生了,没过多久,王妃因乡愁和水土不服的原因病逝了。
这让蜀王非常的哀伤,达到痛心疾首的程度。悲痛之余,他不惜动用大量兵役劳工(一说为五位大力士,谓之为“五丁”)从王妃家乡武都担来泥土,在都城外的西北角堆起了一座高20多米、宽40米、长100余米的墓冢。王认为,只有用王妃家乡的土来安埋她、陪伴她,她的灵魂才能得到安息,才能死而怀土了。另外,王还命工匠在墓冢之上建石阙楼两座,告诉人们这里为帝王的之所,不能打扰;又凿直径五尺、厚五寸的石镜一面,光亮清澈,用以照妖避邪;并在墓冢之上广种树木植被,要让王妃的亡灵得到清静与舒适。墓冢竣工后,王前来哀悼,并亲作祛邪之歌和帝王家之安魂曲来告慰亡灵。从这些都能看出蜀王尚对王妃的那一片痴情,真可谓日月可鉴!
在成都城区的平坦地上,开明王妃墓大如山丘,人们索性把它谓之为山,又因它是由五丁力士担土筑成,后人为了纪念“五丁”之壮举,便给此山取名为“武担山”。
秦灭蜀后,张仪对成都城进行了大规模的扩建,从此五担山便由城外变成了城里,在这喧嚣繁杂的城市中,能有这么一块山陵巍巍,风景秀美、静谧的地方,自然而然就成了园陵名胜。加之三国时期,武担山更因刘备在此登基做了蜀汉皇帝而为人熟知。《三国志·蜀志·先生传》记载:“(刘备)即皇帝位于成都武担之南”,南朝宋裴松注曰:“武担,山名,在成都西北,盖以乾位在西北,故就之以即阼。”看来,刘备是听信了诸葛亮择一方洁土的建议,想借此“宝地”来福荫成就一番大业的。诸葛亮虽然也有失算的时候,但这块净土从此却被炒热了……
据宋人罗泌《路史》中的记载,南朝梁代蜀地武陵王萧纪是第一个在这里进行考古挖掘之人,他从墓穴的地宫中得玉石棺一具,里面趟一美女,水掩其身,容貌栩栩如生。看来,当时开明王尚在痛失这位爱妃后,在其身后事上确实下了一番功夫,不仅不惜代价,从远道担故土来垒好陵园不说,而且连棺椁用料也十分讲究,选用上好的玉石料,甚至连尸身也加以药物处理,用药水浸泡,让她容颜长驻,这才会在八、九百年后还能让梁萧纪得见开明妃之尊容。于是,萧纪顿感冒犯,在焚香顶礼膜拜后,又将地宫关上,并在武担山上建寺庙(552年)以示祭祀,并为寺庙取名“咒土寺”(又名石镜寺)。这是因为南朝各代帝王大都崇信佛教,尤以萧纪的父亲梁武帝萧衍为甚,他笃信佛教,自称“三宝奴”,四次舍身入寺。受父亲之影响,萧纪也信奉佛教,从他建寺庙之举就能看出他信仰的价值取向,而在为寺庙取名这个问题上他也完全遵循了《佛顶尊胜陀罗尼咒》中的教意,他相信听到此咒的人能除一切罪业等障,即得永离一切恶病,众苦消灭。有人以此咒,咒黄土一把满二十一遍散其骸上,而使亡者即得往生十方净土。咒土沾骨便得解脱,即舍恶趣而得升天。萧纪就是带着这样一颗崇敬之心,来为开明妃重新安魂祈福的!
当时建寺时,修有东西二台,东为塔(芙蓉塔),西有轩(暑雪轩),为的是让大家来此烧香祈福后,还能有一个观赏小憩的地方。经此一打造,这里更成了成都一胜景,来此烧香拜佛和游玩的人络绎不绝,更成为文人墨客聚会和吟诗弄画的好去处,曾留下过无数不朽之作。
早在南朝陈代就有著名高僧、诗人释惠标游历武担山,写下的《咏山诗》:“灵山蕴丽名,秀出写蓬瀛。香炉带烟上,紫盖入霞生。雾卷莲峰出,岩开石镜明。定知丘壑里,并伫白云情。”【10】诗的前一句,写出了武担山秀丽的景色与这名字一样闻名遐迩;后一句却用武担山这堆山丘的事实,道出了这段如“白云”般纯洁无瑕的爱情故事的纯情。“初唐四杰”之首的文学家王勃更以一篇《晚秋游武担山寺序》这样的文体形式来盛赞武担山之美景,《序》曰:“武担灵岳,开明故地,蜀夫人之葬迹,任文公之死所。冈峦隐隐,化为阇崛之峰;松柏苍苍,即入秪园之树。引星垣于杏嶂,下布金沙;栖日观于长崖,傍临石镜。瑶台玉甃,尚控霞宫;宝刹香坛,犹分仙阙。琱栊接映,台疑梦渚之云;璧题相辉,殿写长门之月。美人虹影,下缀虬幡;少女风吟,遥喧凤铎。”初唐四杰之一的卢照邻也曾游历过该寺,写下《石镜寺》诗:“古墓芙蓉塔,神铭松柏烟。鸾沉仙镜底,花没梵轮前。铢衣千古佛,宝月两重圆。隐隐香台夜,钟声彻九天。”曾任过唐朝宰相的苏颋,贬官后任益州大都督府长史时有《武担山寺》诗,描写其游武担山时的有感,诗云:“武担独苍然,坟山下玉泉。鳖灵时共尽,龙女事同迁。松柏衔哀处,幡花种福田。讵知留镜石,长与法轮圆。”诗圣杜甫在成都时也曾多次游历五担山,并为山上的石镜题诗,诗曰:“蜀王将此镜,送死置空山。冥寞怜香骨,提携近玉颜。众妃无复叹,千骑亦虚还。独有伤心石,埋轮月宇间。”
如上所述,武担山不仅仅是一个传说而已,它更是一个有着鲜活内容的历史遗迹。据说,经探测检验,今天武担山的土质与成都本地的土质亦有不同。
暑雪轩
今天,也许你知道有个名胜古迹叫“武担山”,然而,你却不知当时在山上还有一个“暑雪轩”也同样久负盛名。明人曹学佺在《蜀中名胜记·成都府三》中记载:“武担山今在藩司门右……,昔有咒土寺、东西二台,西台有暑雪轩诸胜。”在陆游所写的《远游》诗中有这样的描述:“月明登暑雪,不落过秋风。”然后他在这首诗后又专门注释了一番:“成都武担山暑雪堂,归州巴东县江上秋风亭,皆绝景。”可想而知,能被陆游这样的大诗人称为“绝景”之处,能是何等撩人心扉的地方!
五担山略呈马蹄形,西高东低。梁武陵王萧纪在修咒土寺时就为其作过一番规划,在寺院内建了东西二台,他在东边的台上建了一座“芙蓉塔”,又在西边的台上建了一座“暑雪轩”(石镜就在暑雪轩内),为的是来此烧香拜佛后,还有一个可供消遣游乐的地方。正因为暑雪轩是建在西边的高台上的(当时成都的最高点),可将平坦的成都城一览无余,尤其在九月芙蓉花开的时节,一眼望去,整座城市都在一片花海中,遍地锦绣。最绝的要数蜀地的“三醉芙蓉”,清晨为白色,中午变成粉红,晚上却是艳丽的深红,真可谓“花重锦官城”!
所以在武担山来游玩赏花,一般都是带上食盒来到暑雪轩,从早到晚待在那里,欣赏着满眼色彩的变化,观赏着日出日落,别有一番情趣。春夏也是一样,都有不同季节的景色,因此,这里也自然而然成了文人墨客的最爱。时令节气的文人聚会、朋友间的彩头或迎来送往,扎堆往这里一聚,舞文弄墨自当不在话下。
唐代西川节度使、诗人段文昌同友人共游五担山时,就专门有诗赞西台,诗曰:“秋天如镜空,楼阁尽玲珑。水暗馀霞外,山明落照中。鸟行看渐远,松韵听难穷。今日登临意,多欢语笑同。”此诗既描写了秋高气爽的天气,又赞美了暑雪轩楼阁精巧玲珑;今日登高即望见了日落的霞光,又瞧见了鸟飞渐渐远的身影,好不惬意!好不爽快!兵部侍郎出镇东川的杨汝士、西川观察巡官李敬伯、和温和、姚康等一干文人雅士在场都有应和之诗。
南宋潼川府路转运副使喻汝砺在《游西台院暑雪轩观石镜》诗中,谈到了他登高暑雪轩后一眼望去的观感:“远翠浮荡潜,轻鸥下联轩。密竹罥幽径,新蒲澹清涟。初游惬馀怀,既久幽念攒。”宋人孙应时在做四川安抚制置使兼成都知府丘崇的幕僚时,曾无数次地登临五担山,他在《烛湖集》中留下了多首游历五担山的诗。其中一首名曰《五担山》的诗,诗人描写出了他站在西台上观看到的景象“风烟带城郭,禾黍半江村”。他和友人师文秋日同游武担山西台时,写下了与友人的唱和之诗《武担西台和师文作》,诗友同坐暑雪轩眺望,西台外是“十亩有余竹,一窗无数山。”是的,在天气晴朗之时,远处之青城山、西岭雪山都能尽收眼底。另外,诗人还写有《武担山感事》的诗多首,除写到登高所见“鸥鹭白苹渚,牛羊黄叶村”的景色外,却更多的是写由这些景象所引发的离愁别绪。
这里还不得不提到另外一个人,就是1998年在成都龙潭乡保平村某砖瓦厂发掘的一座夫妇合葬古墓,其墓主人便是成都人、北宋陕西转运副使宋京。这位宋京在他的《五担》诗中,不仅回溯了五担山之由来,还极尽写它风光之能事,“如今佛阁倚空翠,老木盘欎摩苍天。晴云入穴西山出,卷帘坐见风光滴。”前句说的是佛院处的近景,这里古树参天,满目苍翠;后句举目远眺,在晴朗的天气里,西岭雪山便映入眼帘,卷帘坐在这暑雪轩里,这不分明就是一幅风光无限好的山水画嘛!
回过头来我们再来看吴栻和周焘的这两首《题暑雪轩》的诗:“咒土台头寺,披襟笑语闲。千年云抱石,六月雪弥山。酒熟篘尝外,茶新碾试间。要湏时点笔,来此赋跻扳(攀)。”“崇台穷石照,气味乐偷闲。南陆朱明驭,西阑白雪山。茶瓯回舌本,麈尾落谈间。欲缀风烟句,弥高不可扳(攀)。”这相互唱酬的两首诗不仅对仗工整,而且读来轻松自在,虽然为炎炎烈日之夏天,在这么个古树环抱,苍松翠竹蔽日的环境中,看得出他们的心情是放松和愉悦的,喝着新茶,酌着温酒,谈笑天地间。
看哪!六月炎炎烈日照,西阑西岭白雪山!忽然间,我茅塞顿开,读懂了“暑”和“雪”硬要放在一堆的含义,人在此“轩”中,身虽处在暑天里,仿佛却在“雪天”中,远观是西岭的雪弥山,近处是“老木盘欎摩苍天”带来的凉爽。难怪,大文豪陆游会解释说,这里是他见过的为数不多的“绝景”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