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藏在老屋地窖里的秘密
冯俊龙
春逝夏烈,酷暑难耐。
已经好久没和八十五岁的老父亲见面。放下手中一切再忙也忙不完的繁杂事等,买了火车票,直奔两百公里之外父亲居住的城市。
母亲去世十七年,父亲从农村到城市生活也就十七年。
十七年间,父亲眼看着街头的小树,在岁月中渐渐长得高大繁茂,却不想乡下曾经贫瘠的山坡,已经被茂盛的树林覆盖;十七年间,母亲的音容已经凝固在我们心中,我们给母亲修筑的坟墓巍峨高耸,我们对母亲的爱已经变成了深深的怀念。
尽管乡间还有老屋,老屋还有至今藏着秘密的地窖和阁楼;尽管乡间还有坟墓,坟墓里埋葬着家族中去世的亲人与血脉。父亲这位老实巴交的农民,已经习惯甚至离不开城市生活,对老家的所有念想,似乎都变成了记忆装在心中。
父亲是生活在川北农村的农民,但却是出生在川西坝子的“少爷”。
我祖上从江西迁徙进入四川,从我父亲那辈往上数到第三代,才从嫘祖所居青龙山不远的一个闭塞山沟,搬到偏僻的另外一个山沟。我曾祖按照家族的意思,开始在这个偏僻的山沟里,利用房前空地,开了一爿粮食加工作坊。在穷乡僻壤开创简单原始的“商业活动”,本意是想改善一家人的生活,想不到,“生意”上没有竞争,但“顾客”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乡邻,赊欠是免不了的,久而久之,商业性质的经济往来,变成了迫不得已的“扶贫赈济”,付出辛劳的“经商”,沦为倒贴本钱的无以为继。
或许是祖父看透了在乡间求生的不易,也看淡了人性在金钱面前的不屑,于是,毅然离开家乡,只手空拳,向着西方,朝着陌生的成都,坚定地走去。很多年以后,我大哥、我,以及我们家兄弟,都从家乡向着遥远的成都鱼贯而来,我不知道,是不是命运在冥冥中早已注定。
祖父从此与成都这座城市结缘。父亲出生在成都邻近的天邑。其时祖父已经是天邑叫得出名字的人物。后来,祖父悉心为天邑刘家办事,包括参与川内几大机场修建,为他挣得不少响当当的名声,也为家族带来了巨大震撼。
不过,父亲的童年,确实温暖。我想今天耄耋之年的父亲,一生经历那么多磨难,但依然对生活充满欢欣与满足,与此有极大关系。
祖父在父亲超过十岁的时候,随着新秩序的建立,离开川西坝子,回到老家。那时,连接射洪到西充的省道101线,刚好穿过曾祖开加工作坊的老屋对面,以致先前房屋背后那条从东向西的“大道”,反倒成为乡民到嫘祖故里金鸡镇(今嫘祖镇)赶场上街的“小路”。也许是人们把栽桑树的土地种了果腹的粮食,去青龙山朝奉嫘祖的人们,渐渐走101省道从东到西或者由西到东,东奔西走东拉西扯累得东倒西歪。交通便利,物是人非,社会在不断变革中前进,祖父的命运并没有改善。20世纪60年代,祖父在痛苦中去世,丢下还没有结婚的父亲四兄弟。
母亲是祖父去世两年之后,才在外婆的强求下,与我父亲结婚。外公是我祖母的亲兄长。我父母的结合,是否与祖父和外公他们的交际有关,我知之甚少。相传我祖父曾经把在外打拼所挣的钱财,源源不断输送回来,让我外公在家乡广置田产房舍。后来遭逢时代更迭,外公“原封不动”将所有钱物移交给我祖父,我祖父成为“坐享其成”的人,我外公少担了很多责任。这些年来,我不想去探究。因为父亲经常说,时间都过去了那么久,把这些事情刨根问底搞得那么清楚,图怄气还是想不劳而获?
说到“不劳而获”这几个字,父亲明显加重了语气。接下来,父亲一般都会给我们讲,祖父在成都如何如何,在天邑怎样怎样,与刘氏家族怎么怎么。祖父在我们心目中的形象便高大起来。离开家乡,在外面奋斗,任何一个农村孩子要想在城市开创一片天地,都殊为不易。我们也同样如此。
经过不懈努力,我们终于在城市买房置业,把一家人的生活安顿下来。父亲也来到城市,在这人比庄稼多、房子比山还高的地方,父亲比我们更加习惯。在父亲的生活中,乡下老家渐渐被遗忘。我们回老家去修葺老屋,想恢复儿时对老家留下的记忆,特别是想去寻找老屋地窖的秘密,都被老父亲不时叱骂。
我们对老家的记忆,不仅有对母亲音容笑貌的回忆,更有对祖父、幺叔的念想。家中那间老屋,和老屋对面山坡下的那座座土坟,都是家变成故乡的记忆。老屋孑然寂寞,土坟野草如被,我们尽力从中寻觅与家族相关的秘密。
老屋是一间五柱瓦房,开间一丈,径深两丈五,总面积不到三十平方米。与众不同的是,老屋有地窖,有厚实木板造的阁楼。父亲说,祖父从天邑回来,拖家带口,名下的房产除了以前搬出来的那条山沟里有一座院子,还有离我们家几里地远的街场铺面,我外公在几十公里之外,还帮祖父置办了不少房产。不过这都成了祖父“不劳而获”的“罪证”。好在祖父被允许落脚在先前先辈遗留下来的这座老屋。
祖父回归的那年,曾祖还在。我想不到这间小小的房子,居然能住下我们家那么多人。后来我们五兄弟都出生在这间老屋。渐次长大,到睡觉时再也不能“叠罗汉”时,我们就开始在老屋周围选地修房,各自建自己的“窝”。
在我们还没有建“窝”之前,我们兄弟自然听说过老屋地窖的传说,对老屋地窖充满了幻想。川北盛产红苕,每家人都有储藏红苕的地窖,地窖几乎都是在房前屋后随便挖个坑。我家地窖很特殊,赫然挖在家里,占据了大半间堂屋。老屋一分为二,前面是堂屋,后面是卧室。堂屋的石板地面,是地窖的顶部。揭开五张一米长、五寸宽的木板,露出长方形的地窖口。地窖有一米五深,底部也是石板铺就,四壁是石条垒砌而成。在这个大约有六七平方米的石头地窖里,靠近堂屋大门下面,有一个小方池子。夏天的时候,这个池子里蓄满了水,有时候秋冬储存了红苕,小池子里也会不断有水渗出。小时候的我们,常常被父亲命令用盆子去舀水池里的水。很多幻想,就源自这口小池子。
传说祖父在外面挣的财富,不可能只有大家都看得到的那些田地铺面等不动产,大部分都被秘密藏匿起来。以我们的年龄忖度,家里能隐藏金银财宝的地方,最大可能就是地窖。吃不饱穿不暖的年代,我们兄弟曾经把地窖的石缝,逐条逐条如同抠早晨起来锁住我们眼睛的眼屎,抓挠得一干二净。一无所获之后,我们便对这小水池产生了“合理想象”。甚至,我们幻想这个小池子是一座地下宫殿的入口。小心翼翼舀尽小水池里的水,反反复复淘洗小水池里的泥土,看到的还是如一方巨大规整砚台的小水池,干干净净的石板和石壁,找不出有任何机关。我们自然不甘心,心底里憋着一股劲,以为掘穿池子,就能找到宝藏。在饥寒交迫的时日,这样的决心与信心,更加坚定。
在只有我们沉重呼吸声的地窖里,齐齐整整的小水池用手抠不动,便用锤子砸、用钢钎凿,如果能找到炸药,我想我们也会毫不犹豫地派上用场。但终归是失望。
祖父不可能不会留下遗产给父亲他们。父亲一辈四兄弟,穷得只有父亲和三叔勉勉强强结了婚,二叔和幺叔打了一辈子光棍。父辈的贫穷与困窘,也许与他们生存的环境和他们的性格有关系,但我们是生活在新时代的人啊,我们不能让自己冻死饿死。要想生存下去,必须要有金钱支撑。地窖里找不到祖父遗传的财富,我们就找到阁楼上去。
一座宽大木板做成的厚重楼梯,让我们上下如履平地。上下阁楼的地方,原来只有一个容人出入的口子,现在是空了整整一格楼板。父亲说,那楼板被取下来给祖父做了棺材。阁楼上有一架依倚两面墙壁砌成的柜子,里面经常空空如也。几口同样也常常空空如也的陶缸,高矮不一,毫无生气地张大口接收瓦片缝隙漏进来的灰尘光柱。下雨的时候,这些陶缸会散乱地摆放在阁楼各处,准确无误地接收从这些缝隙里流下来的雨水。
父亲长满老茧的手,在这时经常沉重地拍打得我们眼冒金星。房子漏雨,大多数时候是我们希冀从铺在椽子上的瓦片底下,寻觅到祖父给家族留下的宝藏,挪开瓦片时不小心把瓦片之间的间隙留得过大,有时甚至把揭下来的瓦片摔碎了。
我们在阁楼上的寻找同样以失望告终。我们更加坚定老屋的地窖里隐藏着秘密。问过父亲无数次,父亲要么假装没有听见,要么吼一声:“你们想不劳而获?”从不肯定,也从未否认。于是,我们更加坚信,老屋地窖里藏着祖父遗留下来的巨大财富。
父亲的大巴掌不再拍打我们的时候,我们已经对这个家庭失望透顶。失望了的我们,对父亲想避开他的兄弟,独占祖父留下的财富愤愤不平;想我们贫穷如此,父亲也不拿出祖父当年遗留下来的财富救急,更是怒火中烧。父亲没有看见似的,一如既往给我们讲祖父一无所有奔赴成都,然后在成都混得风生水起的故事。“你们不是土里刨食的材料,出去混吧,出去饿死之前也有一碗饱饭吃。”我们不知道读过书,曾经也是知识分子的父亲,为什么会说出这样语句不通的话。
父亲在家乡受到别人的尊重,从我们兄弟都在外面的城市安顿下来的时候开始。他看见村上支书装了电话,马上要我们也给他装一部。通过电话,父亲天天给我们通报老家的消息。在这些消息中,最多的是老家某个家庭的孩子,又怎样怎样发财了;从老家出去的某个家庭的孩子的子女,又考上什么样的大学了,反正,都是激励人心、鼓舞斗志之类。父亲生怕我们落后于老家任何一个家庭。后来,母亲去世了,父亲也老了,我们兄弟似乎也不再需要父亲给我们通报老家人的信息来给我们鼓劲了。父亲要求来城市生活。
在我们兄弟居住的不同城市来来回回,父亲很快适应了城市生活。适应了城市生活的父亲,不愿再在我们兄弟之间往返来回,他也要像城市人一样,自己单独住一处房子。大哥给了父亲一处住房,给他请了一位保姆,负责照料他的生活。父亲在得知保姆工资后,毅然辞退了保姆。“我能吃能跑,煮饭不用上山砍柴,洗衣不用下河担水,请人照顾我,不如把那钱给我。”父亲一直这样生活,我们也渐渐放下心来。
下了火车,我直奔父亲住处。虽然几乎天天与父亲通电话,但毕竟几个月不见,父亲有些衰老。我要父亲到外面饭店吃饭,父亲马上一迭连声阻止:“不不不,我给你们煮。你们吃啥?”记忆中的父亲,除了只会煮稀饭、下面条,其他的会做啥?平常日子,父亲打电话给我们说,他“只要把东西煮熟,就可以下肚。”我看父亲坚持,这段时间也实在有些忙和累,对同来的妻说,要不,就在家里煮?妻说她来做,但父亲已经动起手来。妻只好帮忙打扫厨房卫生。
不多久,父亲喊正在看书的我吃饭。
“包面的馅有牛肉、猪肉、韭菜,这里有蘸水;豇豆是拌好了的。”父亲指着桌子中间一盘水饺,我们老家把水饺叫做“包面”。桌子中间还有一碗凉拌豇豆。父亲喊我们喝煮得清汤沥水的稀饭。在厨房打扫卫生的妻,目睹父亲做饭的全过程,感叹地说:“老爷子把水饺、豇豆煮在稀饭里,不同时间捞出来,既简单又快捷,简直比得上能干的家庭主妇了。”
“饺子是买的?”我问父亲。
“在市场上买的皮,猪肉牛肉也是市场上用机器粉碎了的,调料自己配的。自己在家里包,馅多馅少好掌握。”父亲回答。我不相信以前从不做家务的父亲,八十五岁了还会配料包饺子,夹了一个,咬了一口,味道竟然不错。
“任何事情,只要去做,肯定会做得好。”父亲大口大口吃起来。我从兄弟们口中得知父亲可以照料自己,今天得到验证,有些放下心来。
父亲除了腿骨有些疼痛,肠胃有些问题,血压、血脂都很正常。我看他的生活自理能力,目前比我都还强,内心感到安慰。对父亲这样的老人来说,孤独是最大的敌人。电话可以天天打,但见面才会让他感受到亲情确确实实存在。大哥二哥都居住在父亲生活的城市,老五工作忙,我和老四便约定不定时抽空去看望老父亲。但是,随着父亲年龄越来越大,最好是有人长期陪伴,照顾他的生活,与他时时进行思想交流,减轻他不必要的精神压力。
“我有啥子压力?”父亲听我和他说起他将来的养老,决然而自信:“人哪有不死的?平时注意自己身体,不要东想西想,胡思乱想不实际行动,伤身体不说,还容易让人堕落。”
父亲话匣子打开,先说进城市养老院,“占用社会资源不说,费用还高”,再说回到农村居住,“吃药打针哪有城市方便?”我明白父亲很满意目前这种养老方式,还是担心父亲没人照料,万一出了意外怎么办?给父亲请个保姆,不管是住家还是钟点工,都可以有效提高生活质量。
“万一的事多得很,等‘万一’来了再说。”父亲还是不同意给他请保姆:“我现在还没有老到要人照顾的时候,以后到了那个时候再说。”
“你们啊,多点自力更生的精神好不好?”父亲以为我是兄弟们派来要他同意请保姆的说客,开始有些不悦。我不愿让父子见面的愉悦被冲淡,忽然又想起老家地窖的事,笑着问父亲:“我们老家地窖里,究竟有没有什么东西?”
“有还是没有,你们这些年不晓得?”父亲一如从前,不肯定也不否认。
“祖父在天邑做那么大的事,肯定会有很多收获。”我小心翼翼,想从父亲的口中证实什么。
父亲站起来,在客厅走来走去,忽然停下,对我说:“你们几弟兄,都有你祖父那股闯劲和拼劲,但是,你们都没有我这种对生活的态度。”
我想起父亲在老家祖父的坟墓前,给我们讲戴礼帽、穿长衫,手里杵着文明棍的祖父,在成都、在天邑、在新津、在夹江、在广汉等地往来奔波,最后在年过花甲,还没有看到任何一个儿子结婚成家就弃世而去,现在再听八十五岁的老父亲把我们和祖父作对比,心中怦然一动。
“老家是根,老家人最亲。”我没有来由地说,其实还是希望老父亲在有生之年,亲口说出那个一直隐藏着的秘密。
“老家就那么大,老家的土地只能养活那么多人。人挪活,树挪死。”父亲的眼睛亮起来,一丝狡黠一闪而过,他极缓极慢说出一句话,让我这辈子再也忘记不了:“人活着总得有个希望。就像嫘祖,几千年了,人们还在纪念她。”
饱经风雨侵蚀的青龙山,是教化人民、教人栽桑养蚕的华夏母亲嫘祖“授人以渔”的不朽陵墓;老屋地窖,却是我们没有见过面的祖父,传递给我们无畏前行、创造人生动力的指路明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