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山岁月录
——回顾在革命老区平昌扶贫支教的日子
李宗明
四、常委会上领任务
凄风苦雨一直持续了10来天,到3月11日傍晚,佛头山那边的天际终于现出了一抹久违的红霞,它向人们郑重宣告:阴雨天气结束了,翌日天将放晴。
3月12日早上我推开窗户一看,果然是彩云满天,和煦的阳光透过山峦的垭口,斜斜地洒落在县城湿漉漉的每个角落。我刚去县委食堂吃过早饭,县委办的秘书文峰就来通知我:9点正在县委门外上车,前往佛头山上植树。我于是想起了,这天是我国的法定植树节。
因为县里的“两会”在两天前开完了,蒋书记、候县长两个“一把手”这天也参加了植树活动。由于县委县政府人员当天真是个个倾巢出动,因此我们在3个多小时之间就将两部“东风牌”大卡车满载的不同品种树苗种植在佛头山的一片荒坡上,我自己亲手种下的是3棵水杉和3棵黑壳楠木树。
向来爱开玩笑的候县长这时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对我说:“李书记,你今天种下的应该称为‘扎根树’哟!平昌县佛头山未来的森林公园里,会有你的一份功劳!”候县长说据他所知,省外经贸委先后下派了10多位干部到平昌,唯有我参加了在佛头山的植树造林活动。回县城途中,蒋书记悄悄告诉我,中共巴中市委组织部昨天下午已将我的任职通知正式下发平昌县委,因此下午两点半在县委召开的常委会我需要参加。
在下午县委的常委会上,蒋书记首先介绍我与其他7位常委认识了,接下来就由县委组织部部长李军向大家宣读巴中市委组织部关于我在平昌扶贫期间的任职通知:中共平昌县委委员、常委、副书记。
既然任职已经明确,那么需要相应担负的工作自然也要明确。因此,在蒋书记通报了“两会”情况,侯县长安排布置了县里当年需要重点抓好的几项工作之后,蒋书记宣布了县委决定给予我的分工:分管城乡经济发展和妇幼保健,对口联系的下属部门是县扶贫办、县卫生局和县外贸公司。我的工作搭档是县政府一位姓谢的副县长,工作助手是县委办的秘书文峰。
让我分管的这两项工作中,所谓城乡经济发展是件可虚可实的工作,要认真抓,那就是一项很实在很艰巨的任务,尤其是在那些地处偏远山区的乡镇,没有资金和技术支持,经济发展谈何容易?但要胡乱对付,那就是件比较虚拟的任务,可以用于推脱的客观原因好找得很。然而,那妇幼保健工作却来不得半点虚假,它是平昌县当时涉及民生最为薄弱的两个环节之一(另一个是文化教育,管辖这项工作的任务不久后也落到我的头上。详情后告),需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必须实打实地有所作为才能见到成效。
与此同时,蒋书记还在会上宣布了每个常委需要对口帮扶的5户特困户。安排给我的5户人家是在距县城40多公里的笔山区千秋乡,其中竟然有3户的当家人都姓李,看来平昌县的李姓人家真不少。我当即决定次日一大早前往千秋乡访贫问苦,看看贫困山乡特困户家里究竟是啥情况。
五、贫困山乡的奇遇奇闻
次日早上8点半,我在县扶贫办主任李天寅的陪同下前往笔山区千秋乡,开车的是扶贫办的专职司机李大胜。出县城不过1公里,平昌之穷困便充分展现眼前:仅有5米来宽的盘山碎石路坎坷不平,颠得人头昏眼花,路旁的房舍全都破旧不堪,好像随时都会倒塌。一路上那些背着背篼或是挑着担子的山民,基本都是衣衫褴褛,有的甚至还打着赤脚。
前行了10多公里后,山路愈显陡峭险峻。转过一个急弯,突见前面路中间有两块各重数百斤的大石头,拦路虎般地挡住我们的去路。李大胜将那“三菱”越野车的喇叭按得山响,但却无人理会,只得下车去察看动静。他发现30多米开外半山坡的草丛中有人影晃动,于是扯开嗓门大声喊道:“喂,山上的老乡,快下来把石头搬开!这是省上派来的李书记的车,他是来帮扶我们贫困山乡的!”但任随他怎么喊叫,山坡上就是不见有人下来。
我和李主任见状也都下车去帮着呐喊。喊叫了好一阵,我发现那山坡上的草丛中有人站起来看了看,随后便见5个农民工模样的人钻出草丛,手握抬杠钢钎慢慢走了下来。李主任指着我对他们介绍说:“这是县委李书记,是刚从省上派下来帮扶我们的。”
几个农民工面无表情地看了看我,也不答话,径直上前用力将路中间的大石头撬到路边,为我们打开了通道。我们道声“谢谢”后上车继续前行。路上李主任感叹地对我说:“今天如果换作县上其他领导,这些民工怕弄死也不会下来撬石头的。”我问他是咋回事,他摇摇头道:“有些话不好说啊,李书记,日子长了你老人家就晓得了。”从李主任的话语中我感觉到当地的干群关系不太融洽。
两个半小时后,我们终于抵达了那名为乡镇,实则仅相当于平原地区一个小村落的千秋乡。乡政府所在地算是当地最好的房舍,也不过就是一幢总面积不过百余平方米,墙面斑驳陈旧的两层结构的砖混建筑。为了节约时间,我叫李主任通知乡上不要走“听取汇报”的过场,让乡长苟拥军直接带我们去见那5户特困户。千秋乡小学校长李英泽得到消息也赶来了,他说是来迎接我们,实际是来向我们诉苦。
5户特困户散落在方圆1平方公里的山坡上。第一户的男主人姓阚,算是当地稀有姓氏,他患有肺结核,一边说话一边咳嗽喘气。女主人是个瘸子。他们家有2女1子,大女儿12岁,二女儿10岁。由于家里穷并且严重缺乏劳动力,两个女儿都没有上学,只有刚满8岁的小儿子在千秋小学读1年级。我们去时,两个女儿一个在帮助母亲收拾柴禾,一个蹲在地上切猪草。她们身上穿的都是有补丁的衣裤,二女儿的裤腿上还有一个洞穿的窟窿。
他们居住的房舍极度破旧,那厨房兼饭堂有10来平方米大小,采光和通风条件都很差,刚跨进去时可谓伸手不见五指。过了好一阵我才发现,那房顶上有一片比巴掌大不了多少,已被烟雾熏成棕色的“亮瓦”,整个厨房真正是好一个黑字了得!我于是明白了男主人患肺结核的原因,并且进一步意识到自己肩上担子的分量。
其余4户特困户的穷苦情况和阚家大体一致,共性都是厨房的卫生条件极其糟糕,人食和猪食在一个锅里煮,全家人每年可支配现金不足千元。那3户李姓特困户听说我也姓李,对我都很热情,说我500年前和他们是一家人。一个眉清目秀,约莫5、6岁的小女孩还甜甜地叫了我一声“爷爷”。我蹲下问她叫啥名字,她口齿清晰地回答说:“李晓兰”。我当时没有礼物送给这聪明伶俐的小姑娘,便摸出100元钱递给她,但她飞快地躲开了。我只得把钱塞在女孩爸爸李福禄的手中,叫他去给孩子买两件新衣服。
临离开前我笑问李福禄:“为啥平昌姓李的这么多呢?”他和几个乡亲面面相觑答不上来。一旁的李英泽于是代为答道:“早前李先念曾经率部在这一带驻扎了8年多,人家说我们这些人都是他的后代……”不待李英泽说完,李大胜打断他的话,吼道:“李校长,你莫在那儿乱说哦,人家李先念哪来那么大的劲仗啊!”
离开李福禄等5户特困户,我们随李英泽去了他的千秋小学,那是我今生见过的最为破败凄惨的学校。
六、令人唏嘘的贫困山乡
虽说时隔25年了,我依然忘不了跨进千秋乡公立小学那一瞬间视觉和感觉受到的强烈冲击。由于地处贫困山区,且又在半山坡上,占地5亩左右的千秋小学仅有三分之一的地面比较平整,其余全都是坡坡坎坎。校舍之破旧自不必说,教室内部真个是惨不忍睹,一半以上的课桌据说已有30多年的历史,浑身上下都被蛀满了虫眼,还有不少课桌甚至是用土坯或烂砖头垒成的。10余间教室中,竟然没有一间的窗玻璃完好。更为奇怪的是,虽然教室内的采光条件极差,但都没有布置电线,因而都没有电灯,照明全靠学生课桌上自带的蜡烛或是煤油灯。
“不是说千秋乡通电已经3年了吗?咋教室里不安电灯啊?”我问一旁的校长李英泽。“我每日每夜都在盼望学校里能安上电灯啊,我的李书记呢!”李英泽朝我苦笑一下说:“理论上千秋乡是通电3年了,但全乡1个月没有10天来电,况且千秋小学已经欠发教师工资半年多,哪里去找钱来安装电灯哟!”说话之间,他引领我们进入他的校长办公室。
那可能是整个地球上最为破败的校长办公室:室内黑黢黢的,一张斑驳陆离的办公桌上满是虫眼,上面堆放着一些教学书籍,一个笔筒和一柄烛台。一把破旧的藤椅只有3条腿是健全的,另一条是用铁丝捆扎在上面的一节竹竿。室内地面凹凸不平,迈步必须小心翼翼。尽管如此,墙上倒是整齐地贴有“教师守则”和各班级老师的出勤记录表。此情此景,让我在心里暗暗钦佩李英泽,还有学校的老师们能够在如此艰苦的条件下忠于职守,开展山乡孩子们的基础教学。
午饭由苟乡长做东,在乡政府旁边一家极为简陋的小餐馆进行。苟乡长本要店家杀鸡宰兔,我态度坚决地阻止了他,叫他节约时间和费用,尽量简单些。结果我们就点了腊肉炒蒜苔,泥鳅穿豆腐,红苕粉蒸肉,素炒豌豆苗和素菜汤。饭后已是下午两点过,在苟乡长的引领下,我们又去附近几个村落了解村民们的生产及生活情况。走在那曲曲弯弯起起伏伏的田埂上,嗅着沁人心脾的菜花、蚕豆花香味和野草的气息,如果换作是一个闲适的旅游者,那情绪肯定和我当时沉甸甸的心境大不相同。
在那些村民的房前或屋后,基本有一个直径5至8米,深两米以上的圆形池子。我问那是做啥用的,苟乡长说那叫微水池,用于帮助村民们储备生活生产用水。我问水从何来,苟乡长苦笑一下指了指天空。旁边的李主任接话道:“当然要靠天老爷啰!这里又莫得河沟,莫得泉水,自来水更是这方老百姓的梦中情人,老天爷下的雨水比油还贵重。”
因见那些微水池大多是干涸的,有的还裂了口,我忍不住直率地说:“没有水源,全靠雨水,这微水池起不了啥作用啊!”见苟乡长对我发的杂音闷声不响,我问背后的李主任:“村民们修建一个池子怕要花不少钱吧?”这话许是问到了痛处,苟乡长不待李主任作答,叹口气抢先说道:“莫得法哟,这是县委县政府主要领导要求必须修建的‘形象工程’,下头只得照办。”说着他指了指李主任:“他老人家对这件事情最清楚,因为每户人家得到的500元补贴,都是从他那里拨出来的。挖一个这样的池子,每户村民差不多都要背上两千多块钱的债,也不晓得他们哪年哪月才还得完哦!”
苟乡长的话让我不禁有些愤懑了:“这些不讲实事求是,只顾‘面子’的瞎折腾,浪费了太多的财力和资源。那些不从实际出发,靠想当然发号施令的官员们,为什么不能到山乡来考察论证一番再做决定?强迫穷困的村民修建这没啥实际效果的微水池,客观上加重了大家的经济负担,这不是让山民们原本就拮据的生活雪上加霜吗?”
下午5点过,我感觉该看的都看了,便叫李主任返回县城,但苟乡长和李英泽竭力挽留。李英泽紧紧拉着我的手说:“给我个面子吧,李书记!晚饭我已经安排好了。你第一次来千秋,到了时间不吃晚饭就走,那就是看不起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再说我还想请你去看看学生们上晚自习的情况呢,要得不?”话说到这份儿上,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晚饭是李英泽的贤内助亲自操办的,主食是南瓜稀饭和玉米饼,菜肴有腌野兔、香肠、韭菜炒鸡蛋、凉拌侧耳根等等,尽管简朴,但吃起来分外香甜。据李英泽介绍,千秋乡小学是方圆50多平方公里内唯一的公办小学校,故不少学生住家距学校都有一、二十里山路,他们每周一上午来学校的背包里除了书本,还有米面、干菜、油盐和简单的卧具。他们每天中午放学后自己蒸饭,晚上就吃中午的剩饭。饭后就在教室里点着蜡烛做作业。做完作业后,在自己的课桌下面铺开席子或是毯子就睡觉了。全校学生每周六下午才能回家去住一天。
晚饭后,当我去几间教室里亲睹了李英泽刚才描绘的那场景后,才彻底相信了他说的全都千真万确。我忍不住为眼前这些既可爱又可怜,年龄在10-12岁的孩子们流下来一抹热泪。我下定决心要竭尽全力帮助他们。我感到当务之急,是让学校尽快通电,教室里尽快安装上电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