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俊龙
在民间认为重要的节日里,“年”最大,然后是端午、中秋。端午是年后第一个比较重大的节日,中秋算是年中最重要的节日,几乎和“年”等同。
“中秋”是和“国庆”相差不远的两个节日,大约每隔十九年会重复一次。
2001年的中秋,正逢国庆。我不是要按时上下班的人,但因为是自己给自己打工,做的又是传统生意,节日是最赚钱的时候,所以没有特殊的理由,节日里都是专心致志待在店里做生意。特别是像这种中秋和国庆连在一起的日子,要接连忙碌好多天。
那时我从上海“溃退”回成都三四年,刚从跌落深谷的颓靡之中振作起来,人生重新开始新的挣扎。新的事业已经开始显现端倪,自是舍不得放弃这难得的挣钱“佳期”。但时年58岁的母亲却在老家生病,又正是父亲62岁生日,我便和妻商量,由她留在成都照看生意,我带着才几岁的女儿赶了回去。
农村正是刚收完稻谷的季节,所有的人都沉浸在丰收的喜悦里。闻听我们兄弟回家庆贺父亲生日,有点借此给已得病好几年的母亲“冲喜”的意思,便齐齐聚在我们家中,热热闹闹吃菜喝酒,欢聚至月明仍未散去。
彼时留在家中的青壮年其实也不多,除了几个刚从外地临时回家,过几天又要出远门的人,其余的大多是老弱妇幼。
那曾经出过远门的人,开始时还有些炫耀在外的种种得意,后来在留在家里的人的艳羡声中,却渐渐萎靡起来,口里喃喃地说:“在外也不如在家的好。在家里今天睡东屋,明天睡西屋。屙屎屙尿想咋屙,不要钱不说,屙了提起裤子就走。在外面,不但住的地方像个狗窝大,屙屎屙尿要给钱不说,还不敢大声放屁!”
留在家里的人好奇起来,就问:“你放你的屁,关人家啥子事?”
出过门的人就开始绘声绘色地讲:“你不晓得,外面的厕所都是镶了瓷砖的,比我们灶屋里的案板都还白亮干净。那屙屎尿的马桶,比我们家里用的面盆都还美观透亮!先是不敢屙,后来屙了又不晓得要冲水,久了就被人骂。进了厕所,只要听到我们放屁,就有人骂乡巴佬……”
说着说着,又说到终于挣到一点钱,去租了一间带厕所的小房子,终于可以放心大胆地上厕所。但那租金,却是小半个月的血汗钱。
于是,没出过门的就有些暗自庆幸:自己就是放屁把自家茅坑炸烂,也没人敢说闲话。而且自家的狗都是单独住的一间“卧室”。于是就同情起那些出远门的人,帮着诅咒外面的世界,骂着骂着,就愤怒起来。
骂够了,气恼过了,大家一起看那天上的明月。
出过远门的人说:“你们看,我们老家的月亮都比外面的圆,还大。和外面的月亮比,这月亮亮堂得多,这月亮的光可以当灯用。”
在家的人马上附和:“这当然呀,这月亮都挂在我们的头顶上好多年了!你出去看到的月亮,才挂在天上几天?!”仿佛外面世界的月亮,是出门去的人给外面的世界带去似的。
我想笑,却笑不出声来。
母亲见我们回家,心情大好,病情也缓了一些。我们也都各自有自己的事,陪伴了母亲几日,便和母亲分别。那些痛恨诅咒外面世界,却又仍然重新启程的人,和我们一起离家而去。
在外面的坎坷和辛酸,伴随着日子的犬牙交错慢慢流逝。
2006年清明前夕,母亲去世,星月无光。
2007年,母亲去世后的一周年,我再次回到老家。
其实,没有母亲的地方就没有家,应该叫故乡。
老父亲已经离开家,去外面和我们一起生活。
回到家里的我,像往常一样脱口而出:“妈,我回来了!”可是,紧闭的房门把我的声音挡回来,拍打在我脸上,撞上远处的山,又跌回来,震荡在耳边,让我心里生出疼痛。
我愣愣地望着那把挂在门上的旧锁,再也不见母亲的身影,眼泪忍不住掉下来。
去到母亲的墓地,我看母亲的坟上已经长满了草,我再也忍不住,伏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是夜,我独自一人徘徊在我熟悉的村落。原来整个的大院已经拆得四分五裂,只留下我们出生的老屋,孤独地伫立在老地方。老屋旁边,已是空地。那原来的邻居,竟然拆卖了自家的老宅,去了外地购置新居。他们要让他们的子孙,不要再做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他们要让他们的后代,也成为城市里的人。
我是再也没娘的孩子,我再也不想回到这个没了娘的地方。我抬头望天,不想让泪水流出来。
天上,一轮明月如镜。
我仿佛从这面遥远的镜子里,看到我的母亲,在天堂看着我。
我知道天有多高,地就有多大。
我心里揣着这轮明月,要把他乡变成家乡,心里再也不愿意回到这个让我望而生畏的地方。
终于,我歇息下来。我在城市的家念想着故乡的地下还葬着我的母亲。我逼使着自己再回乡去,给我母亲修一座墓、立一座碑。
故乡的模样让我大吃一惊:那些先前的土墙瓦房,甚至是已经被杂草掩盖的废墟,盖起了和城里一模一样的楼房。那盛大的豪华,超过了城市里售价高昂的别墅。
在家乡为母亲修墓的日子,我听说那些曾经在城里“不敢大声放屁”的乡人,好多都在城里买了房,有的还做了大老板。但他们还是在老家修了和城里一样的房子,即使只是过年才回去住几天,也愿意投入他们从前连想也不敢想的巨资。
在他们的心里,家乡的一切才能让他们毫无拘束,自由放松。
把母亲的墓修好那日夜里,我沿着墓走了一圈又一圈,高大巍峨的石墓矗立在我和母亲都熟悉的地方。天上那轮明月,照着挂在墓上的母亲遗像,母亲的眼睛,竟然放出光芒,照亮很远很远的地方。
世事更迭,物是人非。聊可欣慰的是,女儿长大成家,父亲健在安康。只有那轮明月,一如既往地照耀着时代前进的步伐,正如明年的中秋国庆,又会重叠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