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
冯俊龙
我一直都还记得,在岳母家的灶台上方,供养着一尊全身塑金的观音菩萨像。
这尊双手合十的观音菩萨,庄严肃穆地在炊烟袅袅中,看着锅里的水沸腾了多少个春秋,看着米汤稠成了干饭,闻着鸡鸭猪鹅的肉从锅里飘出异香。从来时的金光灿烂,到现在的灰尘满面。但就是这样一尊已经在烟雾缭绕之中变得浑身黑漆的塑像,却是岳母心中无所不能的神。
在老家生活的老岳母和普通的农村人一样,曾经虔诚地信仰佛教。无论是遇到苦难深重的“关卡”,还是自以为无能为力的“大劫”,甚至就是家里鸡猪猫狗起瘟生病,老岳母都会双手合十,口中喃喃祷告:“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在老岳母她们的眼中心里,只要虔诚地礼佛向佛,这“菩萨”就会救她们于水深火热之中。
即使平日里没灾没病,老岳母以及像老岳母一样的农村人,都会对这尊塑像敬畏有加,甚而至于这塑像比有生命的人更值得推崇备至,好像稍有慢怠就会被降灾嫁祸于身。
我常常看见老岳母一个人在灶台前对着这塑像顶礼膜拜,更不要说每月初一、十五极其诚恳地为这尊塑像点上长明灯。
我有些好奇地问:在这油烟升腾之中供奉的不是“灶神菩萨”,而是“观音菩萨”,是不是有点不伦不类?或者掌管人间烟火的“灶君”会不会不乐意?
老岳母开始有点被我唬住,既而回过神来,不悦地说:“年轻人你晓得个啥?别人灶上也供的观音菩萨啊!这观音菩萨救苦救难,管人间一切祸福,只要你心诚,还不给你一口饭吃?”说罢拿过那擦得干干净净的油壶,往塑像下面的灯台里倒满了黄澄澄的菜油,把灯芯又拔亮了许多,再双手合十,为我刚才的“罪过”向观音菩萨赔起罪来。
老岳母时常叮嘱我们:“要多积德行善,不要以为暗自作恶就逃得过老天爷的惩处,举头三尺有神明,凡事都有因果报应的。”
路过大小庙宇,她都要从身上抠出零票碎钞,塞进门口的“功德箱”。特别是到农历的二月十九、六月十九和九月十九,更是要念一天一夜的经,吃一天一夜的素,年年如此。
老岳母说,当世间众生在碰到各种困厄灾难时,只要信奉观世音菩萨,诵念观世音菩萨名号,这时她就会“观其音声”而前来解救,使受难众生即时得以脱困。诚心诚意地念诵“观世音菩萨”名号,让大慈大悲的菩萨观音为受苦受难的众生解脱一切苦难,也是为自己“积德攒福”。
我对有自己信仰并且信奉得如此虔诚的农民岳母,能有这样的精神寄托而自叹弗如。有空的时候,我也偶尔翻看佛教经书,从中领悟一些“因果轮回”“积德行善”的佛教理论。
过了好多年,我在清定大师入定前摸顶皈依,准备潜心研佛之际,老岳母却在来我家时开始胸挂十字,口念“阿门”,饭前胸画十字,“主啊,主”地开始唱起“赞美诗”来。
我惊讶于她的“背信弃义”,问她什么时候开始又信奉起“洋教”来?一字不识的老岳母居然纠正起我的谬误来,头头是道地说起“新约”和“旧约”的区别,并且从身上掏出红色塑料封皮的小版《圣经》,指着书上一板一眼地诵读起来。
我不相信老岳母竟然认得这书上的字,便站在一旁,认真地看着老岳母用手指划着书上的字,一行行念过去,居然一字不差!到了一页念完,没有任何人提示,竟也翻了过去。
我便有些佩服起来,这“神”的力量也太强大了吧?一个目不识丁的农妇,通过信教,居然能无师自通地识字,而且有些生僻难写的字也能准确地读出来。
好奇的我就问老岳母,为什么不信佛教而信基督?
老岳母说,你信那泥塑木雕有什么好?“主早就看透了这些泥模草胎是骗人的把戏”,“拯救他人才会得到永生”。
“这世上如果有因果轮回,那不是冤冤相报?善恶有别,为什么不早点劝人行善不要作恶?”老岳母说出她“爱恨”的理由。
“你说恶有恶报,那作恶的就得不到善终?为什么行善的人也不得善终?”老岳母对佛教有过“研究”,说得“振振有词”,“主不但先知先觉,还让人忏悔、代人受过……”
我为老岳母朴素得单纯的观点而讶异,也不想去和她辩驳。我觉得一个朴素的农妇,只要有自己的信仰,精神有了寄托,就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不能再去苛求她是否对与错、坚定和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