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俊龙
曾经千百次在梦里回到故乡,当故乡真切地出现在眼前,我却胆怯而悲哀了。
那座巍峨的立东山,似乎一位年迈的老人,不再如梦里那般高大雄壮,甚至不如童年记忆里那般神秘庄严,竟然有些颓废地卧倒在有些潮湿的暮气里。唯一不变的,是这座坚定不移的山,同样横亘在逶迤而来的公路前方,逼迫这条远道而来的路,从它的旁边硬挤过去,再浩浩荡荡伸向远方。
小心翼翼蜿蜒攀附在与立东山成直角的那座山山脚下的公路,与对面的山形成一道并不规则的屏障。屏障有半是自然半是人工打开的缺口,慢慢形成山垭,成为通向另外村落的必经之路。这就是我出生和成长的小山村。像一条被千万年的雨水冲刷出来的山沟,我们也习惯把小山村称之为“沟”。
立东山成为一座记忆中的碑,我成为这座碑上的一粒土,走得再远,这座故乡的山一直是我人生的起点。
公路从立东山挤出来的山垭口那里也有一条小道,沿着立东山通向另外一道山垭口。这条小路半悬在山崖上,下面是随山势由低到高平整出来形似皱褶的坡地。在我小时候,这片坡地栽种着一排排柑橘树。也许是因为我们这条沟唯一可以蓄水的堰塘漏水的缘故,柑橘树只是在雨水丰沛的年头,才生长得绿意盎然。挂满枝头的红黄颜色,让一条沟的人馋涎欲滴。
我还记得堰塘坎是沟里的主干道,这条曾经生长着茂盛高大桉树的泥土路,已经变成一条比当年笔直的桉树还要硬挺的水泥路。堰塘经过挖掘,四周已经加固,形似水库。儿时一跃而入尽情嬉戏的勇气,早也荡然无存。凝望水中立东山的倒影,我才惊觉那片蒿草蓬生的柑橘林如今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荒芜落寞。
回到故乡,我渴望见到看着我长大的乡邻。但是,他们只有为数不多的人住在白墙灰瓦,生机勃勃的幢幢楼宇里,大多数却长眠在那片曾经的柑橘林里。
修建成“堰塘大道”的堰塘坎,有条直通立东山脚下的路。虽然稍窄,但也是光滑平整的水泥路。在这条路的尽头,是隐藏在杂树乱草中的一堆堆新坟旧冢,一个紧挨着一个,坟斗攒动。我知道,这些泥土石块里,埋葬的都是我熟悉的乡人。他们换了一种方式,像极了曾经在打谷场上,沟里的人聚集在一起开会。今天他们在地下,重新聚集起来,永远不再分离。
我双手秉持着香烛,在这些泥土石堆面前,一个个辨识。他们的音容笑貌,他们的气味思想,在空中漂泊;他们的辛苦流汗,他们的悲伤流血,随风激荡。我不知道,他们的灵魂,是否安歇?他们被土地腐蚀的梦想,是否找到了停放的地方?
抚摸着冰冷僵硬的石块泥土,我想他们也曾经用这些东西垒就栖居的住房、种过活命的庄稼、埋葬过尘世的骨骸,如今他们也躺进别人为他们掘刨的土坑,坟头用石块为他们垒就一块块属于他们的丰碑。
他们睡了,永远地与这个世界告别,间或在亲人的梦里出现,带来安慰,或是悲切,让尘世以虚无出现在黑夜,用一种他们的子孙看不见的伤悲,掀起起生者和活者的梦魇。
我是没妈的孩子,母亲不在,家就不在;家不在,岁月老去,时光湮灭,家乡也成故乡。
老屋前的路,被乡邻的高楼阻断。我从没有路的地方,默默绕道,像朝圣一样,来到破败的老屋房前。母亲在这间她生活了一辈子的老屋,生养了我们兄弟。这间传承了数百年的老屋,承载着我们一生的记忆。
“妈,我回来了。”回答我的,是不认识的孩童的喧嚣,和邻居大婆的一声叹息。
母亲长眠地下已经十多年,她是否听见了我的呼唤?我的泪水滴进故乡的土地,她是否感受到我心跳加快?
我们希望修缮老屋,最起码也要给老屋留一条可以不用东绕西弯进出的路。但是看着我们长大的乡邻,丝毫不肯通融:“你们都在城里有房了,为啥还回来占用老家屋基?”
我们的户籍都还在老家,生养我们的老屋还在风中伫立,我们也不是要将老屋推倒重建。我们只是希望将我们的出生地修缮保护起来。我们只是想在回家的时候,站在老屋门前,叫的那一声“妈,我们回来了”,母亲能够听见。
“你们又不是啥子伟人,你们的妈……”乡邻其实是我们的长辈,他比母亲只是小几岁。母亲的苦难他们都知道,他们的悲欢母亲也明白。如今母亲去世,他们也在这个世间活不了多少年。村人视房前屋后的领地为能够让家族永远传承的私有财产,寸土寸金,寸土必争。
我们的确是平凡的普通人,我们也不会和乡亲起纷争,但我们决不允许别人鄙视我们的母亲。看着我们眼睛里透露出来的肃穆,乡邻后面的话变成“你们的妈是农村妇女”。
的确,母亲是普普通通的农村妇女。农村妇女也有高尚的灵魂,农村妇女也可以养育出优秀的儿女。农村妇女是我们的母亲,儿女有纪念母亲的权力。
离开家乡,但不能忘记家乡的人还是亲人。不过,老屋门前的路已经被生生截断,这让我们的灵魂从何处来归?
立东山下的祖祖辈辈,不知道是从哪一辈开始往这里迁徙,也不知道这里的土地埋葬了我们的祖先多少辈。我们这条沟里的人,本来是一家人。如今,修建得富丽堂皇的村落,不再漏水的堰塘,笔直平整的乡村公路,与枯槁荒草掩埋的坟头,以及指手画脚曾经也是淳朴少年的乡邻,默默无语矗立在童年记忆里的老屋,构成一幅如恍然如梦的图画,飘荡在有家难归的游子心房。
记得在有雾的早晨,我曾经爬上高高的立东山顶,看着晨雾缥缈如纱缠绕在半山腰,我宛如拔地而起的巨人,对着沟里的人吼:“长大了我一定要成为拯救你们的英雄,让我们这条沟的人都顿顿吃白米干饭、天天都能吃猪肉。”
如今,沟里的乡邻有白米干饭吃,也有吃不完的猪肉,但我没有成为他们的英雄,只是成了故乡的一粒土,任由他们踩,任由他们踏,连回家的路都被他们截断,我的心不由得悲哀起来。
从此,回家的路被阻断,我再也不能回到人生的起点, 故乡将成为记忆中永远的伤痛。
乡村固有的狭隘,如同阻挡大道朝前的立东山,而我,是这立东山上的一粒土。
幸好,我看见了外面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