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俊龙
李娟的文字在电视剧《我的阿勒泰》播出之前,就已经深刻地影响到了无数读者。阿勒泰美丽的自然风光,游牧生活的艰辛与独特,融入李娟特殊的人生,通过她独具魅力的文字,让大美新疆浸入读者心田,对在沉重现实生活中不懈努力挣扎的人们不断安抚疗慰。可以说,李娟的文字是让时光倒流的美好记忆,是给那些觉得生活憋闷的读者释放的清新空气,是送给日新月异科技时代的人们一个几乎可以实现的现实浪漫。
如果比较普通人的人生轨迹,李娟的人生一定特殊。1970年代末,李娟出生在新疆建设兵团,后来辗转于四川乐至和新疆北疆之间。因为种种原因,小时候的李娟“没有户口”,高中辍学之后人生不再像常人那样按部就班,她几乎与生俱来的写作天赋很快被激发,“作家李娟”横空出世。
母亲是兵团退职员工,做裁缝、开小卖部、种地,追随着牧民四处游居;外婆耄耋之年,依然要顶风冒雪浪迹天涯;李娟和母亲与外婆一起生活,人生阅历就是丰富创作素材。李娟从20岁开始正式写作,所有文字都与自身密切相关,几乎以日记体式的非虚构写作,不需要“为说新词强作愁”,把真实生活描摹下来,就是引人入胜的好作品。
李娟和同时代的人相比,生活可以用“清苦”来形容。幼年时期与捡垃圾的外婆生活,辍学后和母亲飘荡,在城市打过工,做过杂志编辑,也在政府部门上过班,“为存够5000块钱”要付出不少努力,与牧民同吃同住同劳动,蜗居在地窝子里躲避风沙雨雪,如此等等,平凡的生活一点也不平淡,虽苦但能苦中作乐,生活也就漾开了一层亮色。
与普通人的人生形同陌路,却让无数人渴求仰慕。展现这样的“快乐”,需要天赋。李娟的天赋不只是她从小时候开始就喜欢看一切“有字的纸”,外婆捡拾回来的垃圾源源不断满足了她的愿望,而且,李娟有思想生活过往的时间和心绪。母亲在新疆,外婆要照顾老外婆(外婆的母亲),牵连遥远路途的相思,就是李娟稚嫩的文字。尽管这些文字初时夹杂着拼音和符号,但“当过兵团农业技术员”的母亲到底有文化,于是亲情交流变成了李娟的写作练习。
成人后的李娟生活依然艰苦,但这种苦于她不是阻挡生存的巨大压力,反而促使她有了思索动力。优秀作家一定要具备容易感动的潜质,容易感动才善于思考,善于思考就容易分散痛苦。作家的职责是把生活中的苦乐展现给别人,让更多人从中吸取养分,从而更好地生活。李娟一直专心致志把她独特的人生轨迹记录下来,读者从这些文字中看到与自己不一样的生活,找到平衡,寻求安慰,所以她的文字能迅速散发,被更多人接受。
叙事性散文更倾向小说,不一定需要太多抒情。李娟最初的“日记体”生活叙事,带有小女生懵懂情感的自我表现,虽然来自真实生活,但与她后来有如白描的“羊道”系列相比,显然带有不少稚气。关于阿勒泰、牧人、牛羊马骆驼猫狗,这些真实的地方、真实的生命,只有倾注真实的感情,才能使之更富活力。
李娟的文学天赋在日积月累的磨砺中,始终如一地朝着一个方向茁壮成长,她能把“最后的游牧部落”隆重推举给读者,与日臻成熟的创作能力密不可分。
任何人的生活都不可能一帆风顺,每个人都不可能时时为所欲为。生活考验一个人的忍耐精神,热爱给人生增添无穷乐趣。李娟从普通人中夺颖而出,除去她踏实带来的随遇而安,更有伴随敬畏而生的无私奉献。
如果说童年李娟无知于“没有户口”,不理解生活的艰辛,那她遭受老师体罚、同学暴力的种种记忆,却是成年后对生活的反思。无论是四川老家那个“小学坡小学”,还是新疆那些少数民族同学,她都念想着时光流逝,而慢慢淡忘那些曾经真实存在的怨念。或者,一个人要“无心无肺”,才能得到快乐,记下这些文字,只是完善人生记忆而已。
我惊异于李娟在“功成名就”之后,还要身体力行去牧场体验生活。与一般作家的采风不同,李娟的亲身体验不仅是真枪实弹的吃苦,甚至还有丢掉性命的可能。风沙漫天、酷寒烈暑的气候,吃水困难、居住艰辛倒也罢了,转场途中的危险就不能不让人魂飞魄散。游牧民族千百年来随着季节迁徙,在广袤的北疆沙漠和草原之间轮流切换,艰难生存早就成为一种生活状态,李娟这样一位汉族姑娘,为了记录而去亲身体验,需要的何止是勇气!
审视苦难不是自我炫耀,心怀悲悯才能无私奉献。游牧民族历经千秋万代,苦乐自知,不需要博取任何同情,展现牧场风情、再现牧人生活,是热爱生活,更是留住历史记忆,李娟的书写沉重而富有情趣。阿勒泰不再陌生遥远,牧人也不再是愚昧野蛮。
斯马胡力、扎克拜、卡西、莎拉、居麻,这些拗口的哈萨克族人的名字,还有吾塞、耶克阿恰、喀吾图、沙依横布拉克、古尔班通古特这样的地名,在李娟笔下汩汩流淌。那些蜷缩在狭窄地窝子里的人们,除了睡觉,就是喝茶,仅有的娱乐是相互串门。他们更多时候承受的是繁重辛苦的放牧,面对自然界的残酷,流血流汗流淌着无尽的辛劳。即使临时加入他们去体验生活的李娟,也要承担背水做饭、铲羊粪等重活。
如果不是真心热爱,肯定没有理由始终如一的热爱。李娟不厌其烦的娓娓倾诉,把牧人的生活一一解构。读者从李娟笔下了解到高大威武的骆驼其实温顺,知道大羊小羊分开放牧是不至于丢失,还晓得牧人转场是追逐水草,广袤原野却有看不见的礼教约束着人们。
草原、丘陵、雪山、湖泊,美丽的自然风光令人陶醉,即使大自然的凛冽严酷也无从掩盖。那些原本就属于这里的生灵热爱牧场、热爱关于牧场的一切,读过李娟文字的人们,也被这里的一切感动。阿勒泰的牧场,如同月光下的窗棂,一格一格盛满了令人神往的故事。李娟把很少被人知道的游牧故事和游牧部落,静悄悄推到为生活奔忙的人们眼前,催眠般让人们忘记生活中的苦楚,唤醒人们对生活的美好向往。
李娟是把自然中的美景,运用灵巧的文字,耐心地截取成无数美丽的图画,任何风光皆是诱惑;她强大的忍耐与坚持,再加上愈来愈轻盈的笔触,把不同于人的生活呈现出来,自然别有一番情致。但是,这样的美景可以欣赏,却不能沉浸进去;这样的生活,可以模仿,却不能复制。因为,所有的童话都只能治愈人的精神,而不能让人重负自释。
人性贪婪源起是欲望滋生。李娟的文字不急不缓,如涓涓细流,把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动物,从内心情感到现实利益,都逐一精雕细刻。就是这份从容耐心,已经远远超越了很多希望以文字成名的作家。这是她低欲望的人生诉求在生活中的直接反应,如此才有力量把控文字张力。顺其自然的处世心态,对生活可以挣扎,但并不拼命。这于生存竞争到你死我活的现代人,无疑具有极大的震撼和警醒。
平静的叙述,对生活的耐心才能持久而坚韧。李娟具有女性深刻的固执,同时也有知性的温柔。她和民国时期张爱玲都是书写孤独,只不过李娟是在孤独中热闹,张爱玲是在热闹中孤独。还有,她们都是优秀的写作者,都不大对陈述内容做出评判。她们经历的时代也有区别。或者说她们因为时代、环境不同,甚至出身不同,所以对未来的期许、对欲望的把控也不一样。
李娟给焦灼中的人们带来一丝清凉,释放了别人的焦虑情绪,这是文字的功劳,也是她人生华丽的转机,如果其他人愿意,可以接受这种情绪的释放,甚至也可以模仿这样的创作方式。张爱玲的文字带给她声名地位,带给人们永远的念想,却不能像李娟的文字这样消解精神的疲乏。
毕竟,张爱玲生活的城市在繁华中落幕,是时代巨变的分裂;李娟生活的牧场,是大自然可以承受一切苦难的摇篮。
游牧生活充满浪漫,不过在现代社会实在显得原始落后,牧业大军回归的挣扎与竞争激烈的现代社会,已经形成鲜明落差。李娟独特的人生经历和她毓灵敏睿的文笔,更是命运对她的加持,任一缺失或者时机不合,童话也不能诞生。
无论如何,我们都要承认李娟对生活耐心细致的观察。她将生活细节用细腻的笔触再现出来,那么从容不迫,那么独到深入,无论是一颗花草的命运,还是一只虫子的生命,她都不曾漠视。她专注于自己的生活,而她的生活轨迹既具有朴实的代表性,也显得别具一格。其实,每个人的人生都不可能重复,只要具有悲天悯人的情怀,再加上小车不倒只管推的耐心,坦荡就能变成深邃,艰辛也能衍生幽默,沉重不再苦闷,未来一定充满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