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废江河万古流
冯俊龙
在笔者家乡川北西充县城的“纪信广场”,青石青铜铸建的“纪信诳楚”群雕巍然屹立。大义凛然的纪信驾驭汉王驷马慷慨赴死,刘邦夺马西门仓皇出逃,历史瞬间的生死抉择栩栩如生。
公元前204年夏,刘邦被困荥阳城,粮草殆尽、走投无路之际,是大将纪信站了出来。他用自己的生命献上最后一条计策:“事已至此,臣请戴王冠,穿王服,乘王车,从东门出,假王而诈降楚军……是臣一人死,三军可全,汉室可兴矣!”
身形相貌与刘邦相似的纪信,主动请求假扮刘邦向项羽投降,使得刘邦得以逃脱,而自己最终被俘。项羽见纪信如此忠心,有意招降,但被断然拒绝,项羽盛怒下令用火刑烧死纪信。纪信或许想过无数种战死沙场的情景,却没有想过以这样的方式慷慨赴死。那熊熊的火光照亮了纪信人生的高光时刻,也照亮了辉映千古的忠义精神。
巴蜀名家魏明伦创作《纪信广场赋》,说“西充小而胸怀阔,川北僻而乡贤多。”西充素有“忠义之乡”美誉,也是历史文化的胜地。这里既走出了“诳楚救主”、忠义千秋的大将军纪信,也有褒贬不一、毁誉难分的谯周,以及谯周培养出来的学生陈寿,以一部震古烁今的《三国志》流芳千古。这些悠久深厚的文化资源,这些耳闻目睹的家乡先贤,从小启蒙了笔者探寻历史真相的浓厚兴趣。
历史到底应该是怎样一副面孔,读史到底应该有怎样一种史心、史胆?
小时候,通过连环画“认识”了忠厚仁义的刘备、狡诈狠毒的曹操、义薄云天的关羽、能掐会算的诸葛亮……可以说,几乎所有小孩子都是刘备的“朋友”,都敬佩义气的关公,都讨厌“坏蛋”曹操,都喜欢“神仙”孔明。长大了,读了陈寿的《三国志》,忽然觉得刘备其实并不是那么“可爱”,关羽也没有那么神武,曹操原来是真英雄,诸葛亮哪里有那么传奇?
就拿这位在历史上大名鼎鼎的谯周来说,加诸其身的功过是非就光怪陆离、神鬼莫辨。陈寿称颂他这位老师“词理渊通,为世硕儒”。陈寿认为,谯周劝刘禅投降是一件大大的功德。第一,保全了刘禅一脉的安全;第二,让蜀地百姓免于战火。陈寿对谯周的评价,有部分人支持,因为从历史大势来看,蜀汉终究会灭亡,坚持不投降,只会死更多的人。
另一种观点,则认为谯周劝刘禅投降是大错特错,千古遗恨。比如东晋两位史学家孙绰、孙盛则对谯周提出了强烈的抨击。孙绰认为,当年刘备不论在多么困难的情况下,都要和曹操势不两立,现在谯周居然劝刘禅向仇敌叩首,实在是没有底线。孙盛也认为“国君死社稷,卿大夫死位”,而且提出如果刘禅坚持不降,魏国未必能灭亡蜀国。
明末大儒王夫之甚而谴责谯周“罪可通天”,还拿冯道和谯周作比较说“人知冯道之恶,而不知谯周之为尤恶也”。冯道作为五代十国时期的“十朝元老”,历来为正人君子所不齿,而王夫之认为谯周比冯道更可恨,因为早在蜀国灭亡之前,谯周就四处散布“亡国论”,认为蜀国必将灭亡,魏国才是最终归属。凡此种种,众说纷纭。
好奇就是兴趣,兴趣就是最好的老师。作为陈寿故里的一位历史研究后来者,笔者看了大量有关三国的书,才发现即使对于同一段历史的评价,往往也因时而异、因势而异:
在西晋做官的陈寿坚定站在“曹魏正统”立场上,与之不同的是,东晋习凿齿写《汉晋春秋》,则以蜀为正统;到了宋朝,司马光写《资治通鉴》,对于魏蜀吴三国,都不承认他们的正统性,只是为了行文方便,才采用了魏国的年号;南宋时期,朱熹写《通鉴纲目》,又与司马光唱反调,把《资治通鉴》的魏国纪年改作蜀汉纪年,视魏国为异族,说曹操就是奸雄;生活在元末明初的罗贯中则通过《三国演义》,尊蜀国为正统,以魏国为叛逆,尊刘贬曹达到极致……
历史在不同时期、不同人的眼里,竟然有了这么大的区别。
湮没的历史真伪难辨,终究可辨;隐藏的人性善恶难分,终究可分。“三国故事”背后有更大的“三国世界”。普通人看到的是三国“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朝代更替的盛衰兴亡;历史学者更应该努力发掘传统史学背后的现代价值,自觉地、有意识地使之用于社会。
唐代刘知几认为“史才、史学、史识”是史学家的基本修养,“不掩恶、不虚美”“爱而知其丑,憎而知其善”;清代章学诚增加“史德”原则,受到梁启超推崇。“忠实客观”的叙述,不夸大、不附会、不武断,乃研究历史的基本态度。
看得多了,想得就越多,也就更加明白前人留下来的东西,一定不会是真实历史的全部。有了从古人身上攫取智慧的想法,便有了向古人学习的动力。
按照某种标准划分,曾国藩要算是离我们最近的“古人”。虽然他所在的晚清时期距离今天不算很长,但他及他同时代的人,如何生活、如何做人、如何思想;他们之间,如何相处、如何争斗、如何平衡关系,就是一部离我们最近、也别出心裁的“人情三国”。于是,笔者走进了晚清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的世界。
看完能找到的曾左李传记、评论,再搜索与他们相关的论文、学术研究成果,再次有了看《三国演义》与《三国志》的感觉。
谯周虽死,但像谯周一样博学广闻者还有很多。笔者虽然不敢以乡贤陈寿自比,但愿意像陈寿那样请教于“谯周”这样的老师。
笔者的幸运不仅是与纪信、谯周、陈寿是同乡,近水楼台接受他们传承下来的忠义纯良、崇学尚教,也浸淫了他们的刚烈无畏、独立思考的性格与精神。
十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笔者开始试图进入曾左李的内心世界。
青山依旧,雪尽江清。历史风烟散尽后,对于曾左李这三位影响了近代中国走向的名人,如何看待鉴比他们在时代变迁中的人生际遇,如何洞察他们在飘零世事中的关系真相,如何从他们的人格气度、生存哲学中探寻文化成因、一辨是非曲直,这无疑是一次有趣有益的读史阅世,也是一场不无裨益的史学探险——因为在任何时代,曾左李三人都像一座永远开采不尽的矿山,又像一条深不见底的大河。
在曾左李三人身上,纠集了一个时代最剧烈的冲突和矛盾,又体现出不同价值理念的撕裂和缠斗。人们对他们的许多诋毁,后来很多其实都变成赞美;后世对他们的理解,又往往是一厢情愿的误解。这三张各不相同的面孔,构成了那个既强大又虚弱、既偏执又涣散的大清王朝的最后剪影。
更重要的是,曾左李三人的故事,不是那种传奇天才的一步登天,而是普通人逐步提升、自我成就的过程。这种精神上的自我砥砺、不断超越,对于今天身处职场的年轻人也不无启示意义。如果能够让读者从这三人身上看到中国传统文化的丰富复杂,能够提供一些立身行事的镜鉴参考,这也不失为一种知人论世的读史乐趣。
曾左李三人展示的既是人在历史中的特定境况,也是特定文化在人身上的折射。大清王朝立国之初,就处于西风东渐愈演愈烈的时代浪潮之中。然而在一次次与近代文明擦肩而过的进程中,一代代闭目塞听的统治者未能预见到这种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的国运转机,直到无法避免地演变为李鸿章所惊叹的“三千余年一大变局”,传统文化和帝国制度都在内忧外患的双重夹击下摇摇欲坠。
正是在这种新旧转型的痛苦嬗变之中,曾左李乘势而起,并世称雄,成为晚清举足轻重的人物,被称为有清一代的中兴名臣。他们能够在清王朝尊满抑汉处于转折时期的历史关头,既维护专制道统,成就一世功业,又挥洒才干豪情,尽展风华个性,在一个风雨飘摇的末路王朝特立独行,殊为不易:曾国藩一手创办了湘军,剿灭席卷大半个中国、几乎颠覆清廷的太平天国起义,让大清王朝又苟延残喘将近半个世纪;左宗棠成功收复故土新疆,指挥恪靖定边军赶走侵台法军,护住祖国宝岛台湾;李鸿章则积极倡导洋务运动,一手创建了中国近代化的数十项纪录。“盖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这句话用在他们身上可谓贴切。
当然人无完人,金无足赤。曾国藩一生醉心理学,左宗棠以孔孟之道立身,李鸿章则惯以纵横之术应世。尽管个性禀赋不同、处世之道有别,但在“卫道救时”的价值观上,他们大体摆脱不了专制王朝封疆大吏的窠臼。诚如末代皇帝溥仪在《我的前半生》中说,大清帝国本在洪杨之乱时就已行将覆亡,只是汉族地主“曾国藩、左宗棠之流”挽救了过来。
即使他们身受时代局限,有着许多自身难以避免的先天缺陷,但三人的恩怨交往和人生事功,还是有很多值得总结之处,尤其是在“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儒家信条面前,他们的立身行道、待人接物,都不无中国式智慧和圆融,同时也在生前身后留下不同的誉望与评价。比如,曾国藩带兵剿灭太平军的初衷,根本目的是捍卫封建道统;而左宗棠挥师出征则是镇压内乱、捍卫疆土,对于国家民族的长远意义不可同日而语。
正所谓“尔曹声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中国人之所以倡导“隔代修史”,就是因为只有等到时间的法官作出公正裁决之后,历史复杂的真相往往才能浮出水面。
同时我们更要看到,近代中国历史的每一页都浸透着抗争血泪,每一行文字都如锥刺股,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当晚清遭逢“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时候,中国的决策层虽然认识到了必须要采取重大的变革来应对危机,但是他们没有找准变革的方向,更缺乏一以贯之的决心。出于种种原因,他们选择从过往的经验中寻求出路,希望借用传统的儒家意识形态和制度,让它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继续发挥“裱糊”作用。所以说,曾左李等人呕心沥血造就的“同治中兴”不是一次思想解放运动,而是一次保守主义的全面复古运动。
在这个思想指导下,曾左李所倡导的各项改革,虽然轰轰烈烈、名噪一时,但最终只能停留在技术层面上,而无法推向纵深领域。这些变革基因的先天不足,再加上政治腐败、官场僵化、列强觊觎等内外压力,最终决定了他们个人奋斗的悲剧性结局。
“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对于这样一部悲凉绝望的中国近代史,苦难不仅来自外来侵略,更来自中国的封闭和落后。对于近代中国而言,落后不一定意味着挨打,落后了还要关起门来,毫无自知地冒充“老大”才会挨打。知人论世不可掩耳盗铃,读史阅世更应有全球眼光。
笔者认为,如果通过分析比较曾左李这些时代相同却命运迥异的著名历史人物,从他们的事迹成败中为今天的中华复兴之业提供经验教训,同样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
实际上,人类对历史现象及其过程进行比较研究,从史学诞生起就已经出现了。西方的希罗多德、塔西陀等古典史学家都曾在他们的著作中运用过比较研究的方法。历史比较研究的传统,在我国也源远流长。司马迁在《史记》中就对某些人物和事件进行过比较分析。但明确将“比较研究”作为一种学术方法提出,则始于近代。梁启超堪称在中国“开比较史学的先河”,他极力倡导历史的比较研究法。现代型的比较史学在中国兴起是在改革开放之后。当时主要是探讨中西历史的根本区别,想要通过历史比较研究寻找现代化道路。近年来,中国一些专家学者对诸种中外历史现象进行科学的比较研究,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
历史研究比较有利于进一步开拓学术视野,有助于打破只见树木不见树林的片面结论,更客观准确地把握历史的脉搏。在历史非虚构类写作中,要独辟蹊径地深化历史研究,就要从更广阔深沉的视野探寻历史规律,将同类历史现象进行广角度、多层次的考察分析,从而启迪人们按照中国的具体国情推进中华复兴的伟大事业。
兴趣虽然是最好的老师,但评判历史更需要适当的研究方法。对历史文化要保持“热心肠”的精神,做历史研究则要有坐“冷板凳”的心态。
为了心无旁骛地研究曾左李,把他们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秘密,把他们与时势相互成就的关系挖掘出来,笔者多年来除了在家看书,就是进图书馆找书;除了请教相关专家,就是学习有关对比研究方法。
这一头扎进去,转眼快十年。
这十年,是收获多于付出的十年;这十年,是人生最值得珍惜的宝贵十年。这十年,笔者逐渐理解了我的老乡谯周、陈寿,他们不但要为自己活,更要为天下人活。生活在封建王朝里的他们其实很不容易。但再不容易的人生,也需要挺直脊梁。所以,两千多年后的纪信塑像,依然受到蜀人顶礼膜拜。
这些年,笔者多篇关于曾左李“家事”“国事”“天下事”方面的文章,陆续在许多刊物发表,也得到了不少帮助,在此一并致以衷心的谢意。
“多少六朝兴废事,尽入渔樵笑谈中。”有人说,历史才是中国人的宗教。任何有情怀有追求的历史写作者,他应该远远地避开熙熙攘攘的康庄大道,默默穿行在那些人迹罕至的蛮荒荆棘之地,去书写充满同情、真情、温情的作品。只有当作家拥有照射到“历史暗角”的光线,作品才能让读者触目惊心,欲言又止。这样的作家才能和他的读者一起经历天人交战的精神穿越。
本书力争从大处着眼、小处入手,从小关节呈现大历史,从真实故事中探究深层成因,从历史坐标寻找生存智慧,为当代读者提供人生镜鉴。虽然不是专业历史研究,但不违背事实,也绝不哗众杜撰,尽量做到通俗易懂,雅俗共赏,让读者掩卷之余能够从历史的余音中分享到别有洞天的一番滋味。
谨以此书,献给生我养我,孕育了无数贤才的人文西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