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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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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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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腊八节”

又到“腊八节”

冯俊龙

 

我的老家在川北农村,把排骨叫做“喇叭骨”,再因发音,“喇叭骨”就成了“腊八骨”。于是把腊月初八吃的“腊八粥”,就叫成吃“喇叭饭”。其实,把“肋骨”读成“腊骨”,然后再由“腊骨”联想到腊月初八的“喇叭饭”,是饥饿刻在记忆里的印痕,更是今天回味岁月往事留下的艰难故事。

20世纪七八十年代,农村人能吃饱饭、穿没有补丁的衣裳,已经很知足了;如果能经常吃上猪肉,那么就算是过上了非常幸福的生活。在人都填不饱肚子的日子,养肥一头猪也是件不容易的事。平常的农户人家,养鸡鸭下蛋换油盐钱,维持家庭平常开支;养猪就是家庭的重要收入。一家人子女读书,甚至修房造屋、婚丧嫁娶,都要指望着猪圈里的猪出栏。日子稍微宽裕的家庭,可以杀猪卖肉,落点猪排骨、猪下水之类,让辛苦了一年的家人能够尝点油荤;日子过得紧巴的人家,担忧杀猪卖肉“损耗”过大,这“损耗”既包括杀了的猪,肉可能比预估的少,也包含心疼嘴馋的孩子,一时忍不住在肋骨上多留了点肉,卖猪肉的钱减少,不够家里开支,只好卖活猪。所以,“小寒大寒,杀猪过年”,不是家家户户都能拥有的欢欣。

但年还是要过的。家中有猪杀和家中没杀猪,就成了农村家庭是否富裕的明显区别。没杀猪的人家,也会想方设法去买几斤猪肉、几根猪肋骨,用盐腌好,晒干后挂在家中房梁上,等待过年时让全家人也有猪肉吃、有猪骨头啃。

还没有进入腊月,养在圈里的猪生命就进入倒计时。杀猪的场景在每个农家的房前屋后轮番重复上演。屠夫手执磨得雪亮的尖刀,指挥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哪个捉住猪后腿,哪个抓紧猪前脚,哪个拉直猪尾巴,哪个按压猪肚子,然后屠夫低头躬身,扎好马步,用右腿膝盖紧紧抵住猪头,左手擒住猪嘴,用力往后扳,猪喉咙立时暴露无遗。这时,屠夫右手握住刀把,刃口朝外,比划了几下,被死死按在离地两尺高的平台上的猪还在嘶声力竭,雪亮的屠刀已经变成红色,从猪胸腔里飞弹出来,掉落在三尺开外的地上。农村人说,杀猪刀扔得越远,第二年的猪就越好养。屠夫毫不犹豫地在猪脖子上插了一个深孔,猪血喷射出来,洒了一地,把地上的杂草染得鲜红。

猪后腿被屠夫割开一个口子,伸进去一根结实的钢制挺棍,捅遍猪的全身。猪脖子还在流血,肺活量大得惊人的屠夫,已经把猪吹得像要爆炸开来。后来有了打气筒,再瘦小的猪也会被气灌得像肿胀的小牛。临时在地上挖的土灶,熊熊大火已将大铁锅里的水烧得天翻地滚。帮忙的男人们在屠夫指挥下,抬起膨胀得要裂开的肥猪,猪头朝锅,横趴在铺了烂篾席子的地上。烫毛、剖肚、分解、剔肉,一头猪转眼变成各种零部件。猪头被劈成两半,比较完整的只剩下四根猪脚杆,和两片排骨。

猪排骨由主人自由分解,或者两根,或者三根,最多四根,抹了盐,腌在缸里六七天,再拿出来,用热水洗,再挂起来,晒太阳、让风吹,腊肉的香味慢慢从猪骨头里浸出来,扑进大人小孩的鼻子。那弯弯的弧形,如同一把把钩子,把人的馋虫从肚子里勾出来。

腊月初八一到,家家户户就在灶膛里塞满了柴火,被斩断成几截的排骨,在锅里上下翻滚。很少有炖完整排骨的人家。排骨斩断的长短,也依家道贫富而论。排骨被斩得越短,家里就越贫困。能够一根根地啃完整的排骨,基本上都是家里富裕得经常吃猪肉的。

炖排骨的锅里,加晒干了的粗萝卜丝、黄豆、花生米,和大米。香味随着屋顶的烟囱飘得满湾满沟都是的时候,每家人的灶房已经挤得水泄不通。泥巴和石头垒砌起来的灶膛四周,一双双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射进沸腾的锅里。

小孩子的视力极好,能在浓重的蒸汽里,清晰地分辨出哪截排骨长、哪截排骨短,嘴里嚷嚷着“我要那根”“我要这截”,然后迫不急待接过大人递过来的碗,一双筷子已经夹起了一截排骨,也不嫌烫,就往嘴里送。

等到手里和嘴里同时感受到火烫,碗才被放下,吐出香喷喷的排骨,欢呼一声:“吃喇叭饭了哟!”再低头继续啃那截重新被碗里的“喇叭饭”泡烫了的排骨。

我家兄弟多,不能每年都能吃“喇叭饭”。即使吃“喇叭饭”,那“腊八骨”难得是排骨。虽然“腊八骨”也是猪身上的骨头,但是没有多少肉的扇子骨、腔骨、龙骨、颈骨,甚至已经炖过好几回。啃着没肉的骨头,喝着些许油味的“喇叭饭”,望着满脸歉疚的母亲,我们内心涌动着一股股热潮。

“人家有年我无年,提起猪头要现钱。当门是哪个?是王二哥!王二哥,请上来坐。不,不,不,王二哥裤儿衣裳破……”

这是一字不识的母亲,在年关经常给我们说唱的民间谐剧。我们从听得懵懵懂懂,到哈哈大笑,再到泪流满面,手中“喇叭饭”里飘散着的零散油星,慢慢凝聚在一起,成为催促我们发奋图强的冲锋号。

我们长大,依靠自己努力,终于在腊八节可以炖满锅满锅的各种肉食,也可以啃整根整根的猪排骨,但母亲却不在了。

有一年的腊八节,老四望着满锅的猪排骨,嚎啕大哭。我知道他又想起母亲,想起我们小时候那锅没有肉,只有腾腾蒸汽的“喇叭饭”,心里也火烧一样的痛。哪知,老四泣不成声地对我说:“三哥,你晓得不,当年妈给我们煮的喇叭饭,那猪骨头是别人扔在屋后,妈捡回来的……”

我久久无语。

今年母亲离开我们已经十八个年头。每年的腊月初八,我都要让妻煮一锅“喇叭饭”,一定要炖上有肉的猪排骨。妻笑我把素的“腊八粥”吃成了荤的“喇叭饭”,但她不知道我心中的“喇叭饭”,其实是一直激励我不断前行的动力。

明天又到“腊八节”,我还是要煮一锅“喇叭饭”,愿我的故事成为历史,成为记忆,成为笑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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