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俊龙
每年的中元节来临,都是我心情最为沉重的日子。
中元节是农历七月十五,我们家乡叫“七月半”。在这之前的几天,在世的人给去世的人焚烧纸钱,让他们在另外一个世界过上好日子,保佑活着的人安宁幸福。请求鬼神办事而贿赂,凭借自己的力量让去世的亲人过上想要的日子,七月半让人既恐怖又期待。
成年之后,我几乎从来没有在七月半烧纸钱的经历。因为,在这之前的七月十一,我已经在思悟钱与人的关系。钱能帮人渡过苦难,却不一定帮人买来幸福。
母亲的生日,是七月十一。这一天,承载了母亲一世的苦楚。
母亲在世时没有做过一次生日,去世之后的冥寿,我也很少给她烧纸钱。但我一直记得,每年到了这天,母亲是多大年龄。
今年的七月十一,是母亲82岁冥寿。如果她活到现在,应该过83岁生日。母亲64岁时去世,离开我们已经整整18年。
没有母亲的18年,我一直在这天,在心里给母亲过生日。虽然依然没有在这天表现得非常特殊,但内心其实很悲痛。母亲去世11年之后,我毅然停下所有生意,携妻回乡,和兄弟们一起,为母亲修建了一座高大巍峨的坟墓,让她在家乡,终于住上最好的“房子”——不管她是否晓得。
我家的老屋至今还在。不足20平方米的房舍,要住下父母和我们兄弟5人,既要有煮饭、吃饭的地方,还要摆下装粮食的柜子和睡觉的床,我至今想不出那样憋窄的空间,如何盛下了我们童年的欢乐。
那时,年轻的母亲屋里屋外忙碌,她忘记了所有苦痛,麻木而迟钝,生存的唯一支撑,就是盼望我们长大成人。
岁月如针线,再破烂的东西也可以连成一块。
我们终于出去闯荡世界。
外面的路再难行走,我们都不曾停下。
那盏黯淡的灯,一直温暖着我们兄弟的心房。
那老朽破旧的老屋,有憔悴的母亲等我们回家。
每年的生日,母亲都坚决不过。母亲说:“生日是父母受难日,过生日不是给自己庆祝,而是要记得‘儿奔生娘奔死’的苦难”。还有,父亲的生日是农历八月十一,“等一个月,和你爸爸一起过”,这是母亲不做生最好最常用的理由。另外,那时我们兄弟几乎都在外面忙自己的事业,除了打电话,很少回家。等到我们想起回家,那个家已经变成了“老家”。
现在细细想来,母亲40岁时,我们还一无所有,正懵懂无知;母亲50岁时,我们正在外面的世界拼命开创自己的事业,没有精力、没有时间、没有想到,要在七月半之前赶回老家给母亲庆祝生日;母亲55岁开始生病,很快卧病在床,直到去世。母亲病痛中的10年,我们的注意力集中于她的病和治病的医院,更没有想到给她庆生。现在想来,后悔已无法弥补。
以为母亲可以好起来,以为母亲可以永远牵挂我们,以为母亲一直不会离开我们。直到有一天,我们回家喊出的那声“妈,我回来了”,再也没人回应,我们才确定,今生我们是没妈的娃,母亲已经放下我们,一个人独自远行。
从老屋跌跌撞撞,一路奔向母亲的坟墓,那个母亲在世上最后的家,我们跪倒在地,大声呼喊:“妈,我回来了!妈,我回来了!”
泪如雨下,膝顶石裂,终是阴阳两隔,天地沉默。
母亲离开我们的那年,我夜夜睡不着觉,心里空得很。想到36岁的自己再也没有母亲,泪水止不住流淌。后来,无助的思念变成刻骨铭心,拼命做事让自己劳累不堪,任由烟酒迷醉自己;再戒烟戒酒,重新让自己清醒。经历过,哭泣过,欢笑过,我终于明白,人活着,其实不是全部为了自己。
母亲20岁那年和父亲结婚。那时的父亲刚送走了他的父亲母亲,要供养他的祖父祖母,下面还有3个弟弟,最小的弟弟还不到10岁。母亲管理一大家人的吃喝拉撒,从天真淳朴的少女,一步步、一点点消磨完她的生命。
我不知道母亲从结婚到去世的这44年时间,都经历过哪些事怄过哪些气流过多少泪,但我晓得,母亲孕育我们兄弟的艰难与坚强。
最小的弟弟七个月大,母亲背着塞满了稻草的背篼,送他去另外一户人家。我那时5岁。站在我家屋后的山坡上放乜猪儿。我看见母亲走着走着,突然摔倒在路边,急忙飞跑过去。母亲看我惊慌失措,抹去满脸泪水,努力露出微笑,艰难地说:“哎哟,眼睛花了,踩失了脚。”
我怔怔地望着青丝如瀑的母亲,那年母亲才33岁啊。33岁的母亲,实在养不活5个儿子,也实在舍不下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骨肉,但也实在没有其他办法可想。我看见她流着泪,脸上却挤出笑容,凄惨而无助,故意做出调侃的样子,对我说:“我把幺娃送去有饭吃的地方,你……去不?”我还不能完全理解母亲的话,但我知道“送”的意思就是分开,分开就不可能天天见面,我更不能和幼小的弟弟去“抢饭吃”。离开母亲的恐惧使我连连后退,然后跌跌撞撞跑回房后的山坡。母亲流着泪往前走,哽咽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嚎啕大哭,我站立的山坡都像在颤抖。
我孤独地站在山坡上看母亲远去的身影,听着她哀切的哭声,似有所悟地感受到她的无奈和痛苦,也悲伤地大哭起来。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母亲的哭,是剜心割肺的痛。
这么多年过去了,母亲那年轻而蹒跚的背影,一直刻在我心上。
亲情是牵挂,活着才能成功。我在人生沉沦时,经常问自己:我遇到的痛,有33岁的母亲痛吗?
没有的!世间再大的痛,有母子分离的痛吗?没有的!
生在我这样的家庭,不成功就是耻辱!
我想我性格中的坚韧和坚持,更多来源于我原生家庭的苦难。
为了让我们兄弟能够上学读书,母亲除了和父亲下地劳作,还养猪、养鸡、养蚕。那时,养大一头猪,就是家中一笔巨大的财富。有一年除夕,家里养的两头小猪忽然生病,在夜里死了。第二天就是正月初一,家里发生这样的事很不吉利。没有读过书的母亲当然也很忌讳。为了不扫一家人过年的兴,母亲悄无声息,没有声张。
大年初一,我在外面转悠了半天,忽然想起母亲,家里却不见人影。我家房后坡上有块地,母亲经常在那里劳作。我猜母亲也许是去地里择菜,便蹦蹦跳跳跑上坡去。
顺着那块地边干旱的土渠,我忽然看见母亲蹲着的背影。大过年的,四周静寂无声,母亲蹲在那里做啥?我刚要张口叫喊,母亲已经听到动静。她转过开始花白的头,满脸惊恐,看见是我,马上挥动着沾满鲜血的手对我猛摆,压低声音叫喊:“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我看见不到50岁的母亲恐怖的神情,两手又是淋淋鲜血,大吃一惊,不顾一切扑过去。摆在母亲面前的是两具已经剥了皮的小猪尸体。
“我……我,我们的乜猪儿死了!”母亲看见没有阻挡住我,担心我被邪神侵犯,像做错了事的孩子,又像终于找到可以共同分担的依靠,嘴角颤动,一时不知说什么,过了好久,才喃喃自语:“我想弄点肉出来,让你们吃……”
饱受饥饿折磨的母亲啊,在蚀财的沉重打击下,想到的仍然是家里人的锅里碗里。
我们老家的风俗,正月初一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即使说话也要小心翼翼,见不得“死”之类的字眼。母亲一个人独自在这偏僻的地方,做这样“犯忌”的事,忐忑不安而又万分难受。
那时的我,震惊、难受,现实的沉重像一面墙一样砸过来,我唯一能做的,只有迎上去,我不能让苦难压垮了我的母亲。
我除了拼命挣钱,还尽力节约。开源节流,聚少成多,我才能尽快让苦难的母亲吃饱饭穿好衣,不再过艰难困窘的日子。
我们兄弟5人,我是最不愿意大吃大喝大摆排场的人。每当我想起母亲脸上流淌的泪水,心里就如两道利刃猛插乱搅。即使被人讥骂吝啬,也无动于衷。只有赤足蹚过冰河的人,才知道彻骨的寒冷。
母亲去世后,阴差阳错,竟然安葬在这个她时时劳作,留下了难忘记忆,我们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
我回到家乡,爬上这块坡地,就看见母亲摔倒在远处路边的身影,听见她悲伤不已的呜咽。那令人心碎的悲泣里,是母亲苦难的一生。
物质富裕可以让生活美好,精神富足可以使人活得幸福安宁。我实在感恩,我的苦难属于过去;今天的我终于拥有一间安静的书房,我可以通过文字,让更多人获取生活的信心和勇气。
我喊出的那声“妈,我回来了”,再也得不到回应,但我在心底不断重复:“妈,来生我们还做母子。”母亲的苦难,是我前行的动力;今生的修行,是为了来生我们再做母子的时候,母亲不再遭受那么多苦难。
我不想在七月半去收买鬼神,任何形式的投机都是虚伪的粉饰。尘世的苦难,才更需要去拯救。
祖宗虽远,祭祀必诚。我在心里祭奠我亲爱的母亲,是用沉痛的回忆,让自己懂得珍惜和敬畏。
我纪念母亲,是为了不忘记苦难;我纪念母亲,是为了把母亲没有享受到的福分,加倍回报给这世间如母亲一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