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树

“鸡叫三声天欲明，安排饭碗与茶瓶。”西河对面农家的公鸡比我的闹铃起得早，忙惯了闲不住的父亲又比西河对面农家的公鸡起得早。有道是，早起一小时，从容一整天嘛！

凌晨6点，我和妻女还在被窝里躺着，父亲就洗漱完毕开始轻手轻脚地收拾茶具，一会儿，客厅里就飘起一股沁人心脾的枣茶的香味，可这毕竟少了烟熏火燎的熬炖，远不及乡下老家罐罐茶的味道。父亲坐在沙发上，一副愁肠百结的模样，一边“嘘嘘”地喝着枣儿茶，抑或喝着绵绵无尽的乡愁，一边啃着7毛钱1个的大饼，为迎接新一天和两岁半孙女的斗智斗勇补充能量。父亲年近花甲，按理说到了含饴弄孙，安享天伦之乐的时候，但由我的懦弱无能筑起的债台日益增高，让他“手托孙女好悲伤”。

周一早上七点半，我闻着枣儿茶的香味，装好够3人吃1周的伙食，隔着体型高大却枝叶稀少的平安树与父亲道别。父亲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把你该干的事干好，不要让别人把你欺负。”我“哦”一声别过脸，走出门。父亲的这句话“好一似刀割肠剑把心剜”，瞬间，豆大的泪珠涌出我的眼眶砸在过道的楼梯上。楼梯还是那个楼梯，对它来说，眼泪重力势能的作用无异于隔靴搔痒，并不能把它怎么样。我的心却砸得千疮百孔。

走在路上，三三两两过往的行人，比看动物世界里的恐龙、野象都感兴趣地勾一眼我手提袋中的洋芋、辣椒或是面条、大饼，然后交头接耳嘀咕几句，貌似意见统一地把我和疯子划上等号。我看着他们脸上挂满讥笑擦肩而过，一种弱肉强食的无奈与羞愧涌上心头。我不敢看西装革履的帅哥和长裙摇拽的美女，我不愿眼睁睁地拉大与他们之间的心理落差。杨绛说过，惟有身处卑微的人，最有机缘看到世态人情的真相。一股清风扑面而来，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放眼望去，四月的定西山上，粉白粉白的杏花争奇斗艳，不知辛苦为谁甜的蜜蜂穿梭其间，“不论平地与山尖，无限风光尽被占。”西岩寺传出洪亮的钟声和《大悲咒》的梵音，听着听着，我的心清净了许多。龙湾半岛广场上，晨练的老爷爷老奶奶精神矍铄，听着《火红的萨日朗》翩翩起舞。偶有背剑的老汉牵着老伴的手，沿街疾走。我打心里是多么向往他们啊！我盼着自己快点变老，过上他们一样怡然自得的老年生活。

搭上驻村队友的顺风车驶出城外，一想到我家后院燃起的大火长达两周还未扑灭，我的心又开始烦躁不安。妻子霞是我心中的蒙娜丽莎，也是一个一点就爆的火药桶。那天我正在家里忙工作，从娘家回来的霞说她怀孕了，我还没有想好要二胎，就建议她打掉，说完继续忙工作，没顾上领孩子，她从此动气沉默不语了。如果沉默是金，那么哑巴的口腔就是一座金矿。无语，是恨到极致的表现。她一度从微信里删除我，我费劲周折才勉强加上。工作日，我在村上和她微信视频，她心里有气不说话，孩子看电视顾不上和我说话；周末回家每次问她吃什么，她两眼钉在抖音推销衣服的直播里，只是摇头，而且我做的饭她不吃，偏要给自己另做。

昨天，我嫂子一家来串门，饭后我嫂子给我们讲起她亲生经历的援鄂抗疫前线的故事。我内向、木讷，和孩子在阳台上拼积木。孩子玩了一会就去找妈妈。妻子把我说得一无是处，还用塑料蛋糕牙子和刀片砸我，我一气之下说了她一顿，就去卧室躺下，直到我嫂子一家要离开时才出面送别。她觉得很没面子，我嫂子一家走后，她气急败坏地抓起一纸杯果汁泼了我一身，双眼瞪成了两个羊油碗坨。我没有说什么，以为这事就一笔勾销了。我走进卧室坐在床边擦拭羊毛衫时，她又奔进来狠狠地在我后背捣了两捶，紧接着使劲在我脸上扇了两巴掌。我低下头，咬紧牙，强按住心里窜起的怒火。她迅速穿上外套，领上孩子出门了。我的全身像灌了冷水，从头顶冷到了脚跟。母亲问我怎么啦，我说没什么，过几天就好了。我没有向母亲提及我被家暴的事，可母亲是何等聪明的人，她似乎知道了一切，我外出买菜时，她坐在小区门口的台阶上，双鬓在阳光照射下愈发苍白，皱纹间溢出的担忧感染着过路的每一个人。

“小尚今天心神不宁，昨晚挨婆娘的打啦？”队长突然问我。我赶紧否认，谎称一夜失眠，堵住了家丑外扬的关口。其实，我昨晚就睡在客厅的沙发上，睡在平安树旁边。96平米两室一厅的房子，庭院深深深几许？卧室与客厅仅一门之隔，可我就是跨不进去。相比吃住在村，睡在坟茔遍地传说神奇的村部，我心安然不少。“爸爸——爸爸——”女儿在卧室呼喊，我在外边答应着，不是一般滋味在心头。我睡在沙发上辗转反侧，思潮起伏。我打开微信，把我的遭遇倾诉给霞关系要好的妗子。她妗子现在是一位城市道路清洁工程师，每天早上4点起床，工作非常辛苦。三年前，我和霞同在一个乡镇工作，是她的极力撮合成就了这门姻缘。她是一个热心肠的人，给我说了好多好话，后来还亲自到我家劝说霞。

一小时后，我们来到村部，在“钉钉”打了上班卡。我们虽然吃住在村，工作到户，也有忘卡的时候，但忘卡不能补卡，让我们吃尽了苦头，每次被通报批评。我爱看书，不爱玩手机，“打卡提醒”根本提醒不了我。“钉钉”打卡和差费报销挂钩之后，忘卡的话一天100元的补助就会泡汤，因此我专门根据上下班打卡的最早时间设置了打卡的闹铃。这个办法一下子解决我忘卡的问题，虽然在帮扶队传为笑谈。

我们单位领导每季度都要慰问驻村帮扶干部，梳理发展思路，提点帮扶措施，解决困难问题。每年开展支部融合共建活动，推动党建引领脱贫攻坚。我们单位为帮扶村2018年修建了新村部，2019年为34户建档立卡户每户投放复合肥1袋，2020年捐赠医用口罩400个，砂化道路10公里。

今年砂化道路项目是由何家沟至隍庙翻水桥建设项目调整而来。这个翻水桥群众要了好多年，村干部和帮扶队也协调了好多年，今年终于决定要建了，老百姓的心劲一下子提了起来。起初预算20万，后来增加到48万，交通局工程师现场勘探后说土质原因不能修桥，即使今年修成，明年就会被水冲走，建议调项。乡上把这一消息传到村上，村上召开“两委”会商议，新当选的村主任为民办事心切，立场坚定，反对调项。为此，村干部和帮扶队长、包村领导找到乡长书记商议此事，乡长书记思谋良久，权衡利弊，最终决定调项。村上开会把这一消息传达出去，说明不能修桥改为沙化路的原因，并让各社长做好解释工作。几天后，有人在电子民生平台误告村委会，说村委会决定不修桥......我当时思想也转不过弯，怀疑搞设计的人狗屁不通，不懂土质构造，早知道土质不宜建桥，还设计什么、预算什么？我们国家的造桥技术是世界一流的，港珠澳大桥那么复杂都能建起来，区区一个翻水桥就建不起来？队长说，你给我1000万，我保证给你建一座和沟沿相平的桥！我如梦初醒，看来实施交通强国战略和乡村振兴战略是多么必要啊！

帮扶村共有建档立卡户132户，其中2户未脱贫，4户为脱贫监测户。另有8户边缘户。2019年全村实现脱贫。今年的主要任务是抓好各级反馈问题的整改，访民情，解民忧，继续帮办好事实事，提高群众满意度，扎实迎接扶贫普查。

这天，我们通知的农户来村部签订2020年合作社饲草燕麦带动农户协议，中午已过，农户都回家了。队友说：“今天马社长在西巩驿新农村引媳妇子，你行情去不？”我知道人情世故是江湖，更何况我们和马社长经常打交道，起码的礼节不能丢。我说：“你们去的话，我也去。”婚礼现场，我看到新郎和我一样老实，而新娘目露凶光。据说，新娘昨天在兰州盘的头晚上就和新郎嚷仗打散了，今天早上又去定西重新盘了一次。新郎是头婚，新娘身边带着她和南方的前夫生的孩子。据说，新娘已经骗了好几个男人了。新郎30好几了，怕找不到媳妇，不听双方家长的劝告，硬要结了这么亲事。洞房花烛夜，新娘床上不要新郎，当晚就要离婚出走。人们拨打了110，叫来警察镇住了新娘，新娘说：“我的心在南方。”我听后深刻认识到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家不是讲理的地方，赢了道理，输了感情。男人假如没有狼性，就是女强人欺负的对象。平安树的“安”字，上方宝盖头代表家，下方“女”字代表家里有女人才平安，家平安，人才有建树。女人是家里的风水，女人温柔贤淑，家庭就温暖和谐;女人无理取闹，家里就鸡犬不宁。

住在村部的第一天晚上，我气得一夜没有合眼，因为我知道妻子的脾气，她从不肯主动认错，而且谁都不敢对她说半个“不”字，我不愿听她说“三观不同，好聚好散，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之类的丧气话。和马社长儿子的新婚妻子相比，我的妻子好多了。她没有嫌我贫穷跟定我，帮我买房、还账，坐月子房间受潮导致腰疼，还要领孩子做家务，我应该知足，感激她才对啊！

第二天，一个微信网名叫“无人叩问”的人申请加我为好友，我一看是妻哥，欣然同意了。妻哥是一个攒劲人，他大学毕业后，从中铁四局干到蓝宝信经理，又从蓝宝信经理干到市城投公司。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他，在微信里问：“你觉得我是一个无趣的人吗？”他说不是。我说你有时间的话我想和你聊聊。他同意了。

我说,婚前，你和嫂子领孩子来我家帮我擦玻璃，你们的孩子大喊大叫，我不耐烦地喝喊制止孩子的吵闹，你妹子骂我头不合适，对你们说我不想让你们擦玻璃，领走了你们。晚上，介绍人对我爸说事情不成了，是我骂了你们的孩子，让你们寒心了。第二天我们举家为你们来道歉，你俩不在，我向姨夫姨娘赔了不是，发短信给你俩道了谦。我真没有要你们走的意思。我还是要告诉你，惯子如杀子，一味地溺爱会害了孩子。”

我说,你来我家我坐在卧室地上没有出来接待那次，是因为你妹子故意摔坏了我爸炖茶的电炉子，抽离了电炉丝。当时我的态度是，她怎样对待我的家人，我就以同样的方式对待她的家人。是我不对，是我的心胸太狭窄。”

我说,你说的我们非法拘禁你妹子那次，是我爸八点从我哥家过来，你妹子等不住，抱着孩子在客厅里质问我爸“娃娃你爱领着没，不爱领了我再寻人!”

嘴像吃了生铁，一点不尊敬老人。我爸不饶，发生撕扯。我爸害怕她领上孩子跑了，就挡在门上不让出去。一边是我的爱人，一边是我的父亲，我束手无策，不知所措。你妹子打电话叫来你，领走了她和孩子。我和父亲中午来道歉，想领她们回去，没有成功。晚上又来道歉。你很有礼貌地和我父亲谈判，和解了矛盾。我很感谢你！

    我说，这次事情是这样的......她打我不是一次两次了，还骂我：“你那么穷，有什么尊严！”我都躲到厕所里偷偷哭过好几回，说实话是我受够了。我真希望你能劝劝你妹子，再不要打我了，如果你一味地袒护她，我们的聊天可以结束了。如果她再打我，我也要想我的办法。

妻哥说，女人在家领孩子做饭不容易，你应该多分担一点家务，我建议你每天都回家。

我说，我心有余而力不足，因为驻村队员规定不能“走读”，要求吃住在村。我是个闲不住的人，在家里，饭做得不好，害怕没人吃不敢做，锅我每次都洗。驻村时，队友洗菜，队长做饭，我洗锅。在别人家浪的时间长了心就发慌，我想回家干家务，把家里收拾得和你家一样干净。

妻哥说，是我妹子的错我会劝她，也希望你越做越好。

第三天，我姨娘打来电话质问我知不知道霞腰疼的。我说她时常叫唤腰疼。她说你到家里了帮着做一下家务，把她的腰抚恤着。我一听又要说我懒惰，没好气地说我也在做家务，没有闲着。她嫌我口气硬，又说了一通让我有担当的话。我除了答应下来还能说什么？我觉得活得窝囊，处处受制于人。单位派我去驻村扶贫，充分征求过我的意见。第一次，我以孩子小、没有车不方便为由拒绝了；第二次，一位驻村队员上调之后，单位领导又找我谈话。我考虑到生活困难，驻村还有补助，和妻子商量，经她同意，就服从了单位领导派我驻村的决定。后来，每当和妻子发生争吵，我都怀疑是不是因我驻村导致夫妻两地分居，阴阳失调。有时我搞不明白人为什么要结婚，光棍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不是挺好的嘛！我找不到一点存在感和幸福感，只有满腹的牢骚和抱怨。我发了一条朋友圈说说证明我还没有入土为安，有网友鼓励说，凡天下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倘若你是中药，就得慢慢煎熬；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经过我的软磨硬泡和她家人、亲戚朋友的劝说，我和她终于和好如初。五一，参加完她妹子的婚礼，第二天早上，娃娃醒得早，要找妈妈玩，她还想睡，莫名其妙地又狠狠地砸我一枕头。我的右耳朵差一点就砸聋了。接着，她开始摔东西，摔碎了刷牙缸、结婚照、洗澡盆，把银行卡、温度计、荷包摔得满地都是，还把她为我订购的两本《飞天》杂志摔在了我脚下。妻子说我应该和书一起生活，而不应该和她结婚。我是一个嗜书如命的人，谁不尊重我的书，我就加倍不尊重谁。我心中无名火起，问她要干什么，早上为什么打我。她说她偏要打我，说完又在我脸上扇了两巴掌，在我腿上踏了两脚。我恼羞成怒气冲牛斗，虽然忍住了没有打她，但要把她交给她的父母，把我们之间的事情说清楚。她说那就把你的家人都叫上。我说这次由我不由你，你老是把我欺住你就高兴了？他骂我头不合适，我说你经常骂我打我，我的头能合适吗？她气得把牙齿咬得咯咯响，攥紧拳头，眼里涌出了泪花。孩子眼巴巴地看着我们两个吵架，吓得不敢说一句话。我于心不忍，说你还天天念叨离婚，我到底是为了啥着！

她领着孩子坐着她哥的车前面走了，让我骑自行车后面来。我收拾好被他摔乱的东西，拿了点冰箱里吃不完的辣椒茄子西红柿骑着自行车来到她家。帮她家捡苜蓿菜、拆卸炉子、安装顶灯和玻璃。我听见妻子一边做饭，一边给我姨娘说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我姨娘说你忍不住也得忍着，你还要怎样？你当初说他不吸烟不喝酒好得很着？吃过午饭，我在院里看孩子玩耍，妻子对我说你要说啥的说去。我来到客厅里，我姨娘问我霞又打你啦。我说是的，干早上拿起娃娃的枕头砸我的头，把我的耳朵差一点砸聋了。我姨娘说霞说她那会瞌睡得很，娃娃不让她睡，你不知道领娃娃的。我说只要她说一句让我领出去玩她睡觉，我二话不说就领出去了，可是她不说就打，这我确实受不了。如果我把霞动一指头，凭你们的做事风格，肯定让我平平子进门，横横子出门。妻哥告诫我做事要有眼色，语气中火药味十足。姨娘也说事事不能让霞拨转。我姨夫说男人要有担当，在家里要抢着干活，女人真的不容易。你哥那样灵活的人都让丈人冷骂光是个子大。当时我嗫嚅着说不出一句话。他们说得话都有道理，毋庸置疑。

晚上回家，我照例睡沙发。我不喜欢在另外一个卧室里睡，我心有不甘。我想着我姨夫的话，给他发了一条长长的短信，大意是：婚前，我想贴完墙纸再打扫房间，给您中了一个懒汉印象。可我不是一个你们认为的懒汉，我和您一样也是一个闲不住的人。霞的脾气你们都知道，我不多说什么，如果你们一味地纵容她三番五次地往死里整我，我真怕辜负你们对我的期望。姨夫没有回复。我听见卧室里妻子接了一个电话。

第二天，我在妻子学过驾照的驾校报了名，然后死皮赖脸地跟着妻子和孩子应妻哥一家之约去新城东湖公园游玩。东湖公园是国家AAA级景区，定西城区水域面积最大的湿地公园。五月的东湖公园，绿树成荫，游人如织，俊男靓女穿着夏装，十分清爽。东湖碧波荡漾，青荇招摇，蜻蜓点水，鱼翔浅底，候鸟白骨顶鸡逐水而居，湖心音乐喷泉喷出的弧形水柱在阳光照射下化作一道彩虹，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中午玩累了，我们去午市打7.8折的原野火锅店就餐。孩子旅途劳顿，躺在凳子上睡着了。妻子为我夹了煮熟的鸡腿。因为口渴，我喝了好几杯豆浆。

回到家，孩子惊喜地叫道：“爸爸妈妈快来看，我们家的平安树长出了新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