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幼时见过最美的一幅画,好像是一本刊物的封面。那是一幅白桦林的手绘画:淡雅的浅色背景下,修长的白桦树错落交织,温煦的日光,在薄薄的雾色里,融成一个个暗粉色的圆点,在枝干间点染跃动。北方的冬日,那种寂静安适、恬淡冲和的魅力,便在白桦林素淡唯美的色调中,弥散开来了。
那时收音机里,正在播送广播剧《音乐世家》。记得讲到音乐家的儿子,从小在林场长大,虽然没能学习系统的音乐知识,但森林的美,大自然的音律,给了他特别丰富的灵感,和敏锐的艺术感受力,使他在音乐上显现出无可比拟的才华和独特气质,最终成了一位出色的音乐家。
广播剧里的情境美,和儿时印象中的画面美,融合在一起,更让我对森林,有了许多神秘美好的想象。
或许是生长在平原,没有山,河流也少的缘故,我从小就对树木,有着特别的眷恋。
小时候,我家门前有一片榆树林。每天一出门,一眼就看见它们修长的身姿,直上高空,心气儿也像是向上提了一下,有种说不出的欣悦和安适。冬天,它们静静地守在院子外面,像一些默不作声的贴心的大朋友。天气一转暖,枝上一串串褐色的小球球,就都变成了棕红色,不久,就都冒出了嫩芽。我从大门里跑进跑出,没多久,枝头就一片嫩绿了;再没多久,嫩绿就变成深绿了。过不了太长时间,串串白色的榆钱儿,就挂满了枝头,煞是惹人喜爱。到了夏天,那一片绿色,浓浓的绕在门前。风一吹,树叶刷啦啦的响,人的心里,也像多了些清凉。
我最喜欢的,是夏天的黄昏。一天的烦热散尽,傍晚的清爽,格外令人舒畅。我们几个小孩,在树林的间隙里拐来拐去的跑,又笑又闹,乐此不疲。天色渐渐暗下来,我们就弯下腰,到树下寻找知了猴。有时候会在树下找到个小洞,那是它的窝;有时看见它正往树上爬,就忘了怕,大感幸运的欣然抓上去,赶紧扔到罐头瓶里。一时之间,感觉自己的眼光和身手,大概就要赶上侦察英雄了。虽然也不知道,知了猴算不算害虫,心里也还是有些快慰。
我第一次走进山林,是在叔叔任教的一所安徽的大学。学院周边的山上,一派清洁苍翠。叔叔说,早上常有人上山喊嗓子,喊一喊,一天的心情也清爽不少。我揣着些好奇,往山上走。山上很静,沿着小路蜿蜒向上,清晨的朝雾,将整座山,清凉凉、温润润的笼罩着。两旁的树木,也像是浸透着江南的气韵,安闲而沉静。清灵蓬勃的生气,从泛着清色的树干上,从自在舒展的枝叶间,抵挡不住的流溢出来。大自然沛然的元气,使整个时空,充满着一种新鲜的气息。那一方天地,似乎也都浸在柔润的诗意里了。沐浴在大自然丰沛的元气中,人也仿佛回到了原初的生命状态,筋骨也舒展了,活力也充盈了,心情也全然放松了,一种跃跃而生的生命力,在全身心涌动着。我没遇到喊嗓子的人,只感觉那清新甘甜的山林气息,是直浸到嗓子里,沁到心脾之间去了。
初到辽东的时候,心想着,海滨城市,有山有海就很好。没想到,树木也不少。准备买房时,偶见马路边一片水杉,挺秀葱郁,直指云天,美的确乎与众不同,心里就不由一动,心想,要是能买到附近的房子,就不遗憾了。
幸而,买到的房子,距水杉不远。更有幸的,楼门外的路两侧,是两排高大茂密的法国梧桐,浓阴蔽日。树下的灌木,也碧绿葱茏,令人喜爱。房子虽然小些,但前前后后,掩在各色乔木之间,最是使人满意。住所周边,又有山有湖,有公园,有广场,沿途还有高大的白杨,绵密的垂柳,飘香的槐树和桂花树......随处可见这么多的好树,着实让人欣喜。
心情不很好的时候,顺着任意一条路,随意的走下去,偶尔抬头,便望见那些高大的树木。看它们那样稳稳的站着,通体透露着一种风也不惧、雨也不惧的超凡定力,心里便不觉有所触动。不由得慢下脚步,默然注目,看它们深深地扎根到地下,尽力蓬勃着自己的生命姿态,和那种不问繁华、不见喧嚣、不落寞不欢欣、不好奇不言语、默然肃立的笃定气质,心情也就有些沉静安定了。
有时觉得,树木或许是一种极为通脱的生灵。它呈现着动人心弦的美,却又恰到好处的淡化自己,使人乐于接近,有着一种独特的魅力。
或许因为偏好,我常会对树木,多上几分留意。我发现,它拼尽力气生成的枝叶,是极其鲜活、极有气势的;开出的花朵,也至为灿烂、格外芬芳。而树干上赫然裂开的深深的纹路,以及裂痕中透露出的顽强和张力,都隐没在一种沉稳的灰色里,仿佛全不足为奇似的,就不免有些感动。
它们看起来,又最是与世无争。它们的躯干,是圆形而细长的,在一般生物的活动范围内,所占据的,实在是一个极小的空间。它们是以一种礼让、宽和、圆融的方式,在世间自处的。它又心无旁骛,不为身外之物所扰,也不与万物争长短,只是努力地向上、向上,在更高处伸展自己。眼界高而心量宽,让人打心眼里愿意亲近,也敢于亲近。
每次坐公交车,看成排的楼群,从眼前掠过,那灰暗冷硬的色调,是极易让人的视线倦怠、心情压抑的。忽然楼宇间,现出一排树木来,就会觉得,一股生气盎然而出,心胸中透出一股清柔之气了。
沧海桑田,亘古通今。遥想创世之初,生物繁盛,它们大概不会预想到后世的生生灭灭,以及日后被豢养、被囚禁的命运。如今,人也日益为纷繁的世象所累,有时,成了时代大潮里的一粒流沙,往往会身不由己。树木虽寄身一隅,有时尚能自在生存,时而让人看见生命原初的模样。
我闲时喜欢坐在窗前,看窗外的风景。有时看到满树的鲜花,忽的全盛开了,就想:这位仁兄还真是浪漫,为了迎接新生命,搞这么隆重的仪式;有时还会看到几颗老树,虽然老迈苍桑,也不甘沉寂,总是欢欢喜喜,重整心绪,陪着春天,再生长一次。心想:这老哥也真够洒脱,生命不息,兴味不止。
有时就想,生命或许就是一个心气,一份心情吧。
走在室外,随处望去,总感觉,最触动心神的,就是树木了。倘是夏日,那满天满地的绿色,那浓墨重彩的大手笔,蓬勃的令人感动;到了深秋,那满树红艳艳的果实,丰盈饱满的、甜丝丝的,是献给生命的一份盛情吧;隆冬季节,疏朗的枝干,凛然伸展在寒风里,那副不以为意的简淡神气,真是一种难得的风骨;飞雪之中,那些胖嘟嘟的枝条,憨憨的悠然摆动着,又别有一番温厚的情趣。那样活泼泼、多姿多彩的情态,也许,才是生命应有的样子。
东坡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人在北方,就感觉,真是不可居无树。与树木相伴,愉悦之外,又常常让人感受到生命的气象和姿态。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我想,如果我能在乡村,有一所自己的房子,我一定在房前屋后,裁上许多的桂树、槐树,桃树、梨树、柿子树,让我的日子,浸在无边的绿荫里,融在久久的花香中。
天地生人。有时感觉,人回到天地之间、自然之中,似乎才会有一份真正的安然,像是回到了生命的原乡。而当此时,人也才回归了生命中原有的灵性和生趣。
与树木为邻,或许,是人回归生命、回归自我的一个方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