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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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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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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远去

如席大雪,铺天盖地而来;朔风呼啸,卷起一道道雪条,东奔西突,鞭子一般,抽打在行人的身上、脸上。一位壮士,头戴毡笠,肩挑花枪,大踏步向着沧州城东的草料场,匆匆而去。

提起故乡沧州,最有画面感的,大概就是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了。

在我儿时的印象里,故乡的风雪,是极有气势的。天色阴沉下来,像是老天给你换了一个世界,偌大的雪花,和风搅在一起的,漫天飞舞,像是在上演着一场浩大的视觉盛宴。你被茫茫的大雪,隔进天地之间,仿佛自己早已小得不复存在了。你独自感受着大自然的气魄,那真是十分震撼的。

大自然渲染气氛的能力,是任何技艺高超的能人术士,都不及万一的。那真是天为道场、地作底色,风、云、雷、电作调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手笔。

燕赵大地上的古沧州,自古以来,就在这样不可预知的风霜雪雨中,日夜涤荡着。

沧州所在的华北平原,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大平原。

小时候,姥爷骑自行车去接我,车子一出村,偌大的原野里,除了风,便很少看见几个会动的物件了。我坐在自行车前梁的小椅子上,看着车轱辘下面的路,向着远方,没完没了的延伸出去。路两边,除了光秃秃的田野,和田垄边的树,还是没完没了的田野,和田垄边的树。

看得久了,我蓦然发现,天边的树,都像是在一个大圆圈上,一点点向后转过去。我问姥爷:为什么我们向前走,天边的树,就都一圈圈的向后转过去呢?姥爷答不上来,只是说:还真是这样啊。

麦收的时候,是田野里能看见人最多的时候。

灼灼的太阳,炙烤着大地,地面是烫脚的,人像在蒸笼里,汗不断地从脑门、脖颈淌下来。天气响晴,麦秆晒得干脆,最容易收割,正是抢收的好时候。

我拿着镰刀,站在地头,往地那头望,真远啊。大人们把腰弯进麦田里,他们的手臂长,手里的镰刀如有神助,左手拢了四、五垄麦秆在臂弯里,右手刷刷刷地割下去,没几步,就把我落在后面了。

割了一会儿,我的腰便酸疼起来。直起身往前看,父亲的汗衫,后背已经湿透了,黏在背上。他弓着腰站起来,甩甩手腕上的汗,往手掌心里吹两口气,又弯下腰,默默地往前割去了。

远处全是一片一片泛黄的麦田,满天满地,都被小麦的黄色铺满起来,一直连到天边去,像一片望不到边的黄色海洋。那景象,是极为单纯、却又极为壮观的。风一吹,金色的麦浪,一波一波的,涌向不见边际的远方去了。起起伏伏的人影,淹没在麦浪里,像浮在波涛间的小木筏,时而露出水面,时而沉没到浪涛下,不见了踪影。

从外地回来的大哥,大概技术不太熟练,镰刀不小心划到胳膊上,血一下子渗出来了,“哎呀,”我心里一阵紧张。大哥不以为意地抓了一把土,摁在伤口上。我的心一下子抽紧起来:“快回去上点药吧”。大哥若无其事地笑笑:“哪有那么娇贵,止住血就行了”。

黄昏的时候,割下的麦子,都打成捆,摞在牛车上。我被大人们推举着,爬上车顶上的麦捆堆里,顾不得麦芒扎人,一下将自己瘫放在上面。头一躺下去,就像躺在了一个大大的摇篮里,摇啊晃地往回走。白天的烦热散去,汗也出透了,傍晚的风一吹,浑身的疲累,慢慢的散去,麦秆秸上的余热,温暖着身体,眼皮慢慢的沉起来。天边的晚霞、云朵,都在温和的夕阳里,优哉游哉地摇荡着。

冬季农闲的时候,村里便请来了河北梆子的县剧团。每年必唱的,是《王宝钏》、《秦香莲》、《辕门斩子》......那高亢苍凉的唱腔,不是吼出来、也不是喊出来的,它是拼尽了力气和精气神儿,将积郁在人内心的悲愤和决然,一丝丝抽净、挖尽,又一点点抽离出来,推到心尖儿上,再从胸腔里挤压出来,直向天地之间抛甩出去的,听的让人既揪心,又痛快。

小孩子听不懂戏文,但那悲怆的唱腔,还是真真切切的,灌进耳朵里去了。

不知何故,河北梆子的曲调一起,我常会不由想起,曾经听过的悲怆的故事:《荆轲刺秦王》、《赵氏孤儿》、豫让吞炭漆身,刺杀赵襄子......总觉得,那些甘愿赴死的人物:荆轲、樊於期、公孙杵臼、程婴,他们决绝的气质,和家乡戏凄怆耿烈的风格,十分契合。

女子的故事,也一样刚烈。传说赵襄子宴请代王,派人用铜斗暗中杀死了代王,并兴兵吞并了代国。代王的夫人,是赵襄子的姐姐。她听到消息后,泣天而呼,说:“为了弟弟而轻慢丈夫,不仁;为了丈夫而怨恨弟弟,不义。”于是用簪子把自己刺死了。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些故事,都是战国时期,发生在燕赵大地上的燕国和赵国的故事。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如戏的人生故事,在燕赵大地上,似乎是俯拾皆是。

据说北宋的时候,常山郡(今河北定县)唐河店村,有一名老妇人,赤手空拳,智杀了契丹的骑兵。当时的文学家王禹偁,不禁感叹说:“一妪尚尔,其人人可知也。”

人说“慷慨悲歌、好气任侠”,是燕赵大地的特有的民风。

我想,也许是自古以来,燕赵大地上的战乱,太过频繁了,人们游离在生死边界,很多事,反而看得开、看得平常了,反倒生出一种义气来。对于生生死死的抉择,人也有了自己的感悟。

据说豫让伏剑自杀前,赵襄子问他:“你以前为范氏和中行氏做事,知氏后来灭亡了他们,你不报仇,反而委身于知氏。现在我把知氏灭了,你却三番五次找我替他报仇,是什么道理?”豫让说:“我给范氏、中行氏做事的时候,范氏、中行氏,像普通人一样对待我,所以,我也像普通人一样对待他们。知氏以国士对待我,所以,我也以国士的所作所为对待他。”

也许,这正是当时人们心情的写照吧。

正月十五,是每年村里最热闹的时候。咚咚哐哐,敲锣打鼓的声音响起来,“落子”跑起来,节日气氛就出来了。

“跑落子”是家乡一种特有的秧歌。说是跑落子,其实是以秧歌为主,掺杂着舞龙、舞狮、小车子会、高跷等的大型表演。表演队伍吹吹打打,排成一条长龙,绕着村子演出。到了宽绰场地,就停下来,撂个场子。男女老少,都走出家门,凑个热闹,来感受下节日的气氛。

打头的一般是舞龙的队伍,有点儿龙头老大的意思。尤其是到了晚上,龙身内的灯光都点亮起来,一条金色巨龙,在夜空中奔驰游动,蜿蜒回旋,变幻多姿,把整个天空,编织出了梦幻神异的色彩,甚是好看。

众人看得开心,但看上去,更为开心的,似乎倒是舞者。队友们的力量协调得好,劲儿使到了一起,长龙游走得顺畅,衔接的自如,效果就格外的惊艳。大家把各自的好力气和协调性都使出来,谁也不掉队,就舞出一场又一场的精彩来。舞者的自豪感,自然没得说,这种快乐,又是几十个人共同汇聚起来的,于是无形中,它便又扩大了;又有那么多人来分享,这种快乐,就又加了倍。

如果说,舞龙是靠团体的力量,舞狮,就有点像单打独斗了。舞狮者要抖擞精神、显出它的英武劲儿才好看。舞狮者们都极尽闪转腾挪,上下腾跃的功夫,比着将全身的劲儿使出来。看他们将狮子的那份勇猛、可爱,展示得淋漓尽致,狮子仿佛也有了灵魂,就会觉得:那哪里是在舞狮呀,分明是在舞自己呀。

踩高跷,几乎就是秀难度。表演者双脚绑在两根木棍上,走得很是随意,正如在平地上一般,走到得意处,还动不动翻个跟头,那种居高临下的轻巧劲儿,明摆着就像是告诉你:你说还有什么做不到的,我都可以做一做,给你看看。这种敢为常人所不能为的胆量,实在令人刮目相看。

跑落子不刻意追求高难度,它胜在有唱、有跳、有快板,还有队形变化,形式上更为丰富。跑跳的间隙,也会穿插展示技能的环节。身怀绝技的小伙子们,依次跑到场地中间,或倒立行走、或打连续的前桥、后桥,或是高而飘的空翻、旋转的旋子,各自亮个相,又跑回到跑跳的队伍中去了。

小车子会以演故事的形式,表演滑稽的世态人情。有骑驴的、有坐轿的,有跑前跑后扮丑耍宝的。好的演员,能把人物的丑态,演到极致,那股栩栩如生、活灵活现的样子,带着点儿讥诮意味,真是极为鲜活。有时演员演着演着,自己也被自己逗得忍俊不禁了。他们的服装、道具鲜艳,人物诙谐、逗趣,表演滑稽可笑,逗人开心,是最活跃节日气氛的。

我最喜欢看的,是利落的翻跟头,还有小车子会的滑稽不拘的表演。

翻跟头,是普通人也能学得来。大着胆子使使劲儿,就把人的潜能,最大限度地释放出来了,谁不想试试呢;而扮丑,则把人的丑态,放大到十分滑稽,用嬉笑戏谑的方式,诙谐地表现出来,实在是一种乐观洒脱、笑对人生的生活态度,是能让人在生活的沉重中,难得透透气的机会,是很讨喜的。

可惜节日的表演,只持续三天。小孩子总感觉看得不尽兴,就只好自己来模仿。小伙伴们凑到一起,比着打倒立,翻跟头。我自觉柔韧性挺好的,前桥、后桥、都练得挺自如,可空翻就不行了,怎么都翻不起来。就想着,要是能找到个武术师傅,拜师学艺就好了,练上一身功夫,再练个飞檐走壁。不过,听小说里讲,高手师傅都是隐居的,哪里会那么容易遇见呢。

后来上学的时候,从市内经过,见一所大院门口的牌子上,写着“沧州武术院”几个大字,心想:原来是有教武术的地方呀。后来又听说,传说中的大刀王五、燕子李三,还有当年家喻户晓的霍元甲,原来,都是沧州这块大地上的武侠人物。说是从明朝设立武举,沧州就出过很多武状元。不知现在的武术院里,还有多少习武的年轻人,他们的武功,又练到了什么程度。

林冲发配的古沧州,在现在的沧州市东南二十余里,又称旧州城,是古沧州的旧址,是座千年古城,现在还能看到一些断壁残垣。

我每次去姥爷家,都从旧州城的北关和东关经过。据说林冲刺配的草料厂,就是在旧州城的东关镇。

每次走到东关的时候,都能看到一座铁狮子,立在野地里。有时,姥爷的自行车就顺带拐个弯,带我到铁狮子跟前看一下。铁狮子的身形非常高大,比一般建筑门前的狮子,大约要大上十来倍。虽然它的头部有些破落了,但姿态昂扬,雄风仍是在的。

早些年,铁狮子孤寂地站在地上,少有人理会。过了些年,它就被架到了一个高的方形台子上。又过了几年,上面又搭了个小亭子。后来,小亭子被拆掉了,铁狮子的底部支上了不少柱子,像是伤残了的样子,威武感减弱了不少。

那时候常常看到铁狮子,没觉得有什么稀奇。后来去过别的地方,看各地遗存的古代文物里,狮子的体型,真还没有这么大的。据说,这是国内发现的最大的古代铸铁工艺品了,就觉得有些不一般了。

铁狮子站在这块土地上,也有一千多年了。它脖子的右侧,有“大周广顺三年铸”七个字,也就是说,它铸造于后周的公元953年。

林冲发配沧州的时候,铁狮子应该已经伫立了很多年了。不过它的存在,可能也不太为外地人所知。而且,林冲来去匆忙,作者也没有闲情,安排他去看一眼草料场旁边的铁狮子了。

有人曾推断,这座铁狮子,是后周皇帝柴荣亲率大军北伐契丹,驻跸沧州时铸造,以镇州城的。

我从没想到过,铁狮子还会有这么辉煌的历史,不仅和契丹有关系,还和当年的后周皇帝,有直接的关联。

后来听说,这说个法,似乎不大可靠。

一来,公元953年,铸造它的时候,柴荣还不是皇帝,还没有北伐契丹呢。

二来,铁狮子的背上,还有个莲花巨盆,据说是文殊菩萨的莲座;腹内还刻有隶书的金刚经文。而世宗皇帝柴荣,是主张禁佛的。佛教内容的体现,和他的价值取向,应该也是不太一致的。

不过,在铁狮子的周边,确是发现了古城墙、铁钱库、皇宫台等遗址。“皇宫台”据说就是世宗皇帝柴荣北征契丹时,在此驻扎留下的。

继承皇位的柴荣皇帝,于954年开始了北伐契丹,取得了非凡的战绩。想来,当年世宗皇帝把北伐契丹的大旗打起来,古沧州的英豪,一定也是云集响应的吧。

“杨家将”的故事,在家乡广为流传。我一直以为,那单纯是刘兰芳的演绎太精彩了。现在想想,是否也有可能,是那些故事自古在家乡代代相传,人们听得熟悉亲切,相关的故事,也就更乐于接受了呢。

记得小时候听爷爷说过,五代时,后晋儿皇帝石敬瑭,割让幽云十六州给辽国。那时古沧州一带,大概就成了边境。据说宋太宗的时候,杨六郎就曾经长期驻守在这里。河北梆子《辕门斩子》、《杨门女将》等剧目,讲的都是那时的故事。

在铁狮子附近,还有一块炕面大的地方,长着一种奇特的红衰草,传说能治百病。这草据说也有来历,说是当年穆桂英“大破天门阵”时,她已怀胎十月,即将临产,但一百单八阵,已破了一百零七个,只剩下最后一个了,战况紧急,只得将杨文广,生在了这片草地上。于是,有了这块红衰草。

现在想来,当年皇帝动不动就将人“发配沧州”,应该也不单是他们的个人喜好,实在是因为古沧州,是一个战乱频发的边境城市的缘故。

曾经帮助过林冲的柴大官人,当时似乎有着特别的影响力,据说也是因为他是周世宗柴荣的后人,赵匡胤篡夺了人家的皇位,心里不安,所以对他的后代格外优待的缘故。

沧州市区分为两大区:一个是运河区,一个是新华区。

所谓运河区,就是京杭大运河流经的地方。

京杭大运河,是从市区中心穿流而过的。冬、春季节,河里没有多少水,更没有什么船,它好像只是作为一条河的形式,在那里存在着;夏、秋季节的时候,河里的水多一些,它也和一条普通的河道一样,任由河水,或多或少地流着。偶尔会有一两个垂钓的人,在河边默坐,让人感受到一条河应有的样子。大概更很少有人知道,这条河的存在,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了。

我多少次从运河桥上走过,从未想过,这条河,就是历史上有名的京杭大运河。当年乾隆下江南的盛况,也是应该在这里上演过的。

我更想象不出,这条航线上,当年多少镖局,小心护送着货物,沿河行走。而“镖不喊沧州”,是南北镖行共同遵守的行规:南来北往的镖车,不管是黑道白道,也不管是水运路行,一到沧州地界,必扯下镖旗,不再喊镖,悄然而过,以示对沧州武界的尊重。

如今,那些盛景,都已烟消云散,怕是少有人知了。

市内运河边上,有一座清风楼,古色古香,改建得十分规整。史书记载:“清风楼在沧州公馆内,建于晋永康中”,我猜想,它应该也是当年大运河航路上的一个官方馆驿的一部分,也算是一处古迹了。

史传元萨天锡元统录囚至沧州时,曾题过一首《清风楼》的诗:“晋代繁华地,如今有此楼。暮云连海岱,明月满沧州。归鸟如云过,飞星拂瓦流。城南秋欲尽,寂寞采莲舟。”真是笔力不凡。也说明在京杭大运河的航路上,清风楼,是曾经有它的存在感的。

在大运河边长大的纪晓岚,曾在他的《阅微草堂笔记》中,记载了一个“河中石兽”的故事,说是沧州南一座河边的庙宇,庙门倒塌,门前的两座石兽,被洪水冲走,人们从下游找不到,反而从上游找到了。

我总觉得石兽的故事,来源于旧州城的铁狮子。

铁狮子所在的位置,正是在古沧州南。有传说,铁狮子原在旧州城开元寺门前,也是一对;还有说当年周世宗柴荣的皇宫台门前,也有两座铁狮子,似乎与铁狮子的渊源,更接近些。

不过,现在的铁狮子,只剩了一只。那些传说,哪一个更与它更有关联,似乎也已经无据可考了。

我去姥爷家,看到沿途的古迹,和生活在那片遗址上,曾经生龙活虎的人们的踪迹,都日渐一日的销蚀、散失于大自然的风霜雪雨之中了。如今,政府也采取了不少保护、恢复措施,但它于现世的生活,似乎也还是越来越远了。

春节回家,听父亲提起一段往事。

父亲说,他的爷爷,也就是我的太爷爷在世的时候,有一天,正套车下地干活儿,邻居进门来,说:“叔,我想借你家的牛犁犁地,行不?”太爷爷二话不说,卸下车,把牛交给那人说:“牵走吧,我正好还有别的活儿。”父亲说:“其实,那个车,都已经套上了。但是你太爷爷说,正是农忙的时候,没有牛的人家,会更为难,跟人张个口,也不容易,咱自己家早一天、晚一天,不要紧的”。父亲说的动容,我听得心头,也有一些暖暖的东西在涌动。

我想,当人把一些东西,看得比活着本身,更为重要,对一些不如意的解读,可能也就不太一样了,内心的自适安然,也会多一些了吧。

我也想把这个故事,讲给我的孩子和后人听,不知道他们是否和我一样,也会有一些感动。

故乡的那些惨烈的、悲凉的、欢乐的、温暖的记忆,一点点地渐渐远去了,我们也会随着它,消失在遥远的历史深处。许多年之后,在后人的记忆中,我们的生命,会留下怎样的印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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