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谁还会有这样的才气,写下如此触动心灵的千古名句呢?
辛弃疾的名句,不止这一句。
“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翻开稼轩词,力透纸背的句子,俯拾皆是。
在南宋文学史上,辛弃疾是后世公认的顶级词人,情感饱满、才力深厚。都说稼轩词风豪放,岂不知,即便是温情小词,词人也是信手拈来,又总清新别致,令人耳目一新: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词人善于选取最具生趣的画面,三笔两笔,便将一幅富于生活气息的农家生活场景,勾勒得充满闲趣而又亲切温馨。如若不是一位内心情感敏感深挚的词人,怕是很难从那样一幅日常的生活图景中,捕捉到迎面而来的田园气息,和余韵悠长的闲情和美感的吧。
大家的文笔,往往是老道的,笔力所及,既可以大气磅礴、词意纵横,也可以云淡风轻、恬淡松散。再看词人的《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意象清新亲切,文字浅显别致,对仗自然精到、不着痕迹,文风轻灵松弛,点到为止,读来自然天成,恬适散淡的心情,跃然纸上,一派大家手笔。
然而,闲散的心境,于辛弃疾而言,并非生活的常态,不过是用来排解心中苦闷的一种无奈表象。一位对世事反应敏锐、才力丰沛的将领,在国家面临生死存亡的情势下,如何能无动于衷,而只是沉湎于田园山水呢?
况且,辛弃疾是生自北方沦陷区的抗金将领,祖上就和金人有深仇大恨,在金人统治之下,对于亡国的屈辱,他有着切己的体验和不尽的见闻。
大概是非常的境遇,铸就了他非凡的胆识和沉勇的血性,年仅二十一岁,辛弃疾就组织起两千人的队伍,参加了耿京领导的声势浩大的起义军,并担任掌书记。两千人,得是有相当的号召力吧。
更为离奇的,是一年后,闻听耿京被叛徒张安国所杀、义军溃散,辛弃疾带领五十多人,袭击几万人的敌营,把叛徒捉回建康,交给南宋朝廷处决。五十对几万,其果决神勇,怕是军事战争史上,一个不多见的险奇案例了。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或许,这才正是他一生心情的写照。
其实,辛弃疾原本就是一位具有雄才大略、熟谙兵法战策的政治大家和军事奇才,读他的《美芹十论》、《九议》,其对敌我形势的预判掌控、对对阵双方的心理态势把握,都是精准真切、深刻充分;他所提出的“批亢捣虚”的具体应对策略,以及“能谋为不可胜"的战略思想,都极具实战价值,致胜因素极高。
可惜,这样一位兼具战略眼光和战术技巧、对敌我双方形势又了然于胸的将领,却是生不逢时,时代没能提供给他充分的施展空间。当政者偏安一隅的心态,和他立志北伐的强烈愿望也并不契合。而作为归正之人,又不免受猜忌。即便是有满腔报负,却难得施展,个中滋味,自是难以道尽。
“落日楼头,断声鸿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字字痛心,读来着实令人叹惋。
在敌人来势凶猛,朝野无望,君臣颓靡的情势下,辛弃疾一直坚持“盖不可胜者,乃所以徐图必胜之功也”,不悲观、不认命、不服输、不胆怯,主张险境之中亦可求胜,正是英雄本色。
陈彼得的《青玉案·元夕》,正是以一种简练苍劲、气息高扬的音乐元素,将辛弃疾一生的慷慨意气和高渺情怀,完美的演绎出来。
陈彼得是一位台湾的音乐人,音乐素养深厚。虽已年逾古稀,音乐感觉依然敏锐不固化。他将早期借鉴西洋音乐的自由风格,结合了古典音乐的雄浑陈厚,将一首古韵歌曲,演绎的荡气回肠、灵动流畅。
歌曲是在一种悲壮的旋律中行进的。音乐仿佛从遥远的历史深处,渺渺穿梭而来,跟随着一阵紧凑稳健的前奏,在恍若策马奔驰的节律中,时光渐近,恢宏的背景逐渐展开。
歌者的声音,似是从略带寒意的高空,从时光的交汇处,陡然而起。俯视下去,目光所至,一片繁华喧嚣。人流如织、繁星如雨,知音何在?万千美景,都汇成全无温度、了无生趣的光影,如梦幻般,流逝而去。在一派瘳落的意境之中,在激昂悲怆的时代音律衬托之下,一种落寞心境隐隐浮现。
歌曲的表达舒缓淡定,旋律激昂、却简练沉着,又融入恬淡的柔性之美,收放之间,纯熟自然。
音乐将历史的悲情、生命的热切,用艺术的手法,凝结起来,在流动的音乐元素之中,张扬出唯美的宏阔意象,撞击着人的心灵。
作者将一首略带摇滚的古风作品,表现得自在闲散又极具张力,或许是年龄、阅历和才艺的沉淀,才有的魅力。年轻的作曲者,叙说一种强烈的情绪,往往达不到这样的沉着稳健和饶有余力。
歌曲的演绎从容跌宕,又低回有致。歌者的声音,有种老人独有的、繁华看尽后、淡泊平和的美感,声音响亮不刺耳,每个字,都以一种独特的美感,打进人的心里,给人留下舒适而鲜明的印象。
重点字尾的漂亮拖音,看似随性,却情感饱满,深见功力。间以似断似续的余音,造成余韵绵延的效果,向着宇宙的幽深处,延宕而去,扩展了歌曲的辽远意境。
副歌部分从容延展,自在飞扬,以一种悠长的调子,将歌者从眼前的热闹景象中拉远,站到渺远的云端高处,声音里便有一种梦幻般的洒脱和短暂的欢畅。自在的旋律回旋往复,一唱三迭,在一种疏离又亲切的氛围中,形成一种冷静的热烈,温暖的伤感。整首歌曲,便展现出一种既有恢宏气象、又具温情美感的独特魅力。
陈彼得老人虽然己经74高龄,却保持着清简、儒雅的形象,保持着对艺术的挚爱。将一份喜好,爱到痴迷,爱到极处,乃至和生命融合在一起,从而让自己的生命,抵达一种唯美的状态,不由人不心生敬意。
作为一位艺术家,愿将自己感知到、捕捉到的那份浓烈的艺术美感扩展开来,努力把心中对美的那份挚爱,扩大到更广大的境界中去,让生命呈现一种更深广的张力,那份专注、执着的赤子之情,令人动容。
“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老人不为年老所困,他用最后的气力,歌唱自己所独创的生命的美。他用歌声告诉世人,一位老人,他美好的生命状态,会是什么样的。这种生命的壮美、生命的张力,亦是不输于辛弃疾的。
而辛弃疾的悲愤,正在于,他对于生命的苟且和不能抗争,是不能容忍的。一个抵达英雄状态的人,和一个能抵达唯美状态的人,他们的心情,应该是一致的。
人说“声气相求”。老人说:“我的一生与音乐为伴,我年过七旬,蓦然回首,我发现最美的歌词,是我们的诗词经典。”他用自己的音乐,将辛弃疾的词作唤醒,用两个生命最晶莹的特质,碰撞出璀璨的生命火花。
“众里寻他千百度”,生命是一个短暂而美丽的过程,我们的生命,又该走向何处?或许,他们面对生命、面对人生的昂扬姿态,给我们提供了一种别样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