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时想,大姑可能是世上最接近神性的人。那种神性,大概来源于她内心的一派浑然天真。
她的笑容里,充溢着天然的热忱和真诚。即便是陌生人,一见她通体澄澈的笑容,立时便像被一片春风融化了,原本有些疏离的面色上,也会现出柔和的神气。她回娘家来,嫂子弟媳,都愿和她嬉笑闲谈。她到婆家去,妯娌子侄全是奔走相迎。
大姑通体和气的魅力,或许,不仅仅在于走近她时,那种善气迎人的舒适,大概还在于她非常的舍得。
我是上中学时,住到大姑家里来的。那时大姑住在学校的教师宿舍,里外两间。宿舍简单,家具、生活用品也简陋。大姑一家住里屋,我和表姐住外屋。
教师食堂的饭菜贵一些,每次跟大姑去打饭,大姑打的是最多的。现在想想,要是那些饭票,每次都是从我的口袋里往外拿,我会不会有些心疼、有些不太情愿呢?尤其遇到食堂做可口的饭菜,大姑常会拿个大盆,买一大盆回来,让大家一起改善一下。我小时候比较瘦,自从上了中学,就胖起来了。
记得那时换季的衣服,好多也是大姑帮着买的。偶尔翻看自己中学时的照片,人虽然笨笨的,衣着还是挺入时的。大姑两个孩子,花费不少,这些支出,自然也是从日常用度中节省出来的。大姑是亏了自己,却始终没亏着别人。大姑一生笑意盈怀,没见她的脸上,添过多少愁色,大概也是内心的安然,盖过了得失之较的缘故吧。
一次吃饭时讲起一件事儿,大姑说:你艳儿姐说的,一定是真的,艳儿姐是从来不说谎话的。大姑的评价,让我略感意外、又暗自高兴,从此也一直提醒自己保持真诚,不能辜负大家的信任。
大姑让我住到家里来,是一心一意,把哥哥的孩子,当自己的孩子来抚养的。她是把哥哥家的困难,当作自己的困难来承担的。
大姑的名字里有个霞字,她的性情里,也确是有着常人少有的侠义担当。她看不了别人的困难。别人有难处,不帮一下,她似乎总是过意不去的。人家的困难减少了一分,她也便心安了一分。
大姑帮助我们远房的表哥、表姐时,我也曾暗自嘀咕:那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呀。后来又将堂妹接到家里来,我们就更成了个大家庭了。又有住校的学生常来问问题,家里每天人来人往不断,像是个事务所。成绩不好的同学,大姑也都叫到家里来,自己格外多花时间,免费给他们补课,屋里屋外,常常是一片喧哗。
大姑又特别能推己及人。有时单位分一点福利,想想这个没有,那个没有,娘家婆家,家人朋友,就都分光了。大姑的一颗心,也就算踏实了。
听说大姑之前、之后,还帮过很多人,都一心投入进去,没觉得不堪重负。
不知道大姑的耳边、内心,是否响起过不同的声音。即便有,我想,也还是那份善念,在心中占据的分量最重,因而最终弱化了各种声音。
大姑为人率性天然,她是坦然的诚挚待人,也坦然的率性为人。不论年龄长幼、地位尊卑,她都一样的纯然本色、诚然以待。
那年,大姑的学校任命了一位新领导,新领导年纪较轻,言行较为随意,有时在办公室讲话不拘小节,大姑就很诚恳的直言相劝,年轻人都低头窃笑。好在新领导一向反应机敏,一面表示虚心接受,一面还能找出托词给自己打圆场。
我刚到中学教书时,还没学会怎么面对课堂上的问题,很轻率的请了两名不听课的学生家长,大姑说:学生其实还是孩子呀。请家长,应该不是最好的办法,要是我,就和他们谈谈心。
大姑是善于和人谈心的,大概是她对人充分信任,愿意与人交心的缘故吧。
有一次因为教学的问题,领导不点名批评我,话有些重。大姑说,你去和领导谈一谈自己的想法和感受,话说开了,心里的疙瘩就解开了。领导后来说:我没想到,你能来和我谈,我也有些急,也不是有意说你,是对事,不是对人。彼此心里的罅隙,也就化解了。
大姑就是以自己天然的真诚和满怀的善意,将身边的是非恩怨,一一化解掉。她率真烂漫、心中不存芥蒂,对全世界友好相待,也把全世界都变成了一个温馨友善的朋友圈。
大姑率性天然,因而元气饱满。她对世界保持着素朴的平和、永远的新奇。一人一事,一草一木,都以赤子之心相对。虽已年近七十,性情依然纯真生动,神色里有着孩童般的真挚和纯情,直把人天性深处的童真感觉唤醒,让人有一种回归童年的快乐欣喜。
大姑善于谅解他人,容得下别人的不完美,她常说人都难免有难处,也大都通情达理,凡事愿与人诚恳沟通。她也常检讨自己,坦率的自我剖析,坦率地表达歉意。她不与人结恩怨,不与人留罅隙,什么样的事儿,也总能让它过去。即便偶尔吃了亏,心下也很平和。这就有些接近佛家所说的很具慧根的人吧。人能最大限度地宽容他人,其实也是最大限度地解放了自己、宽容了自己。因而看似吃过的亏,往往也变成了福报。
大姑做事专注而用心。大姑的女儿还小的时候,她为了教学业务上的通透,参加了高数函授学习。我们下了晚自习,常见一群人围在里屋看《霍元甲》,笑语喧哗。大姑在大床上放着一张小炕桌,一手拍着身边较大的儿子睡去,一手在怀里抱着较小的女儿,同时全神贯注的研究函数、微积分,不为所扰。
其实,当时大姑的教学成绩已经非常突出了,她教的是数学,班级的高考成绩,均分都在90分以上。记得有一年全市统考,只有两个同学,数学是满分,这两个满分同学,都在大姑的班上。而其实那时我们的学校,不过是一所县里的普通乡村中学。大姑也因此获得了省优秀教师的称号。
但大姑觉得,光有教课经验是不够的,理论上也得提升上去,才能跟得上教学的发展更新。也就顾不得孩子小、家务重,挤出业余时间,一头钻进了学习进修的征程中去。
大姑做事尽心竭力,所做的事,从未违背善良质朴的心意,使纯然的自我,得到很好的完成。因为付出的多,也使自己的生命边界,向外更为宽广的扩充开去。
大姑对他人的援助,似乎是较少觉知的,往往只是缘于心里的一个善念。一念而起,便将所有的利害权衡推到一边,只以一份良善心、一份共情心,辟开一条一往无前的路,一路投身进去,浑然忘我。她不去多想功过是非,也不太管利弊得失,想的只是义不容辞,因而没有太多的精神负担,心上轻松。又一心专注于所做的事,不以太多的杂念来纠结自己,也就将很多常人眼中难以做到的事,自然的做下来,不觉得苦。
世上的事情有苦有乐,有时,苦乐似乎不在于事情本身,而在于人内心的选择和自我的感受。
我有时常将自己的得失,看的较重,心里想的是在护佑自我,其实时时计较、处处纠结,给心头带来很多负累,心情总是不得舒展。人一直为利益得失所累所苦,心其实是很累的。常听人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计较太多,患得患失太多,使自己一生不得安宁,想想,实在是对自己生命的煎熬和责罚,哪里会使生命舒畅、使生命受益呢。
大姑一生心地仁善,诚心待人,一派磊落,一派坦然、心上最少负累,心下最为安然,因而一生安稳、一生平和。大姑的小名叫平安,想来,心安,也正是生命给予大姑的最好的福报吧。
大姑是对整个家族,付出最多的人。她似乎将自己原本简单轻松的生活,过得负累重重;又将看似负累重重的生活,过得简单轻松,这也许是一个最接近神性的生命过程。
我有时想,大姑似乎是以一种天使的姿态,来完成自己的生命过程的。她以接近神性的生命状态,忽略掉种种俗念,守持着心灵的纯净,一心一意,去完成心念之中,一个善良的使命,这也许是大多数人,都难以做到的。或许,那才是人的生命之中,内在神性的一种呈现。于是就想,这样的生命状态,应该也是人对于生命自身,一种最高境界的诠释和升华了吧。
生命是一个平凡而又高贵的过程,人能放下自我,把满怀的精力,投注到成就和完善其他生命的善行中去,想想,也许更像是一位佛陀的行为。而对于大姑而言,却是毫无刻意,只是一个自然而然的选择。大姑没有研究过经院哲学,没有对于生命哲学的深度认知;对于世俗的生存哲学,了解的也不多。也许,正是因为觉知的少,受到各种足以扰乱人的意念的观念搅扰的少,才使得她的心灵,得以在冥冥之中,受到生命的内在神性的引领,使得人性的美感得以释放,从而使生命回归到人性原本的纯真和高贵,大姑也才能活得如此的率真坦然。
我是受大姑的庇护,得以度过安适和顺的中学时光的。也是在大姑的全力帮助下,得以改变自己人生的命运的。却因为心智的迟钝和蒙昧,没能学到大姑的豁达、宽仁和舍得,因而也没有大姑那样的快乐安然,率性磊落。好在,我在生命的启蒙期,是受这样良善的家庭氛围浸润的。这也许是我生命中最为宝贵的精神财富。如果让我学一学张兆和的句式,描述一下大姑在我心里的感觉,我想那应该是:慈悲其心,侠义其行,一生付出,一生福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