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朋友

山豁口的老柳树已经站了近二百多年了。风水先生说我的老屋全靠它来保佑；爷爷说是他的曾祖手植的，到我这辈，老柳树可算是六朝元老了。我惊叹老柳树打我记事起就风烛残年了，但这风中的烛焰摇摇晃晃又半个世纪，虽不是绿意婆娑，但那几抹倔强的绿叶年年春生秋落，信心百倍地告诉我们它是不会死的，它会永远看护着这个村庄的这几间老屋或新舍。

村子里还有几棵上了年纪的老树，守在不同的隘口，世世代代。老人们已把它们当作祖宗供奉起来，虽没有香纸酒馔，但决不会允许攀折砍伐。倘若有人对老树动粗，若有个三灾六难，村里人都会异口同声说是冒犯了老树这个神灵，遭到了报应，至于其他客观原因，那是居其次的。因为这些老树是村庄最忠实的朋友，不离不弃上百年，谁对朋友不善，就是不义，多行不义必自毙嘛！

 植物就是农村的符号。它在农村就是漫山遍野的生力军，率性疯生疯长，不像城市的花盆或公园里的玩物，老揣摩人的嗜好，缩头缩脑。城市车水马龙，农村百草丰茂。城市的猫和狗与人最亲近，农村的所有动物都要和植物为伴，即使凶猛的肉食动物，都要藏身植物中，比如老虎要在树丛埋伏，老鹰要找个树杈窥视；至于草食动物，植物就等同于它们的生命了。

 人的朋友里植物朋友最忠诚，最亲近，最广泛。听说"狗不嫌家穷"，狗是人的动物朋友里最忠诚的，但你给狗换了主人，只要有肉吃，它会很快移情别恋的。植物只要和人做了朋友，生死相依，极个别的移栽都会使它病入膏肓，即使千方百计使它们活了下来，也难有往日的风采。你的脚可以大胆地在草丛里穿梭，车前子、蒲公英、苦苦菜、狗尾巴草、草莓、苍耳、冰草、梭梭草……那么多植物朋友都不伤害你，你用脸抚摸它们的面颊，用鼻子嗅它们的呼吸，用耳朵听它们的心跳，它们都亲切地不给你设防；动物就不同了，老用惊耸、怀疑的眼光质问你是不是心怀叵测。很少有人在蜂巢里赤膊上阵；几乎没有人敢于对一捆一捆的蛇亲吻，即使专职养蛇的也要确定里面全部无毒；鸽子是和平鸟，陌生人也难和它们亲密无间……盛夏季节，静对漫山遍野的绿，你就会觉得这一草一木都对你洋溢着善良和友好，内心的尘埃被打扫的干干净净。

 不要说植物不能和你交流，它们大多数都明白人的心思。玉米秧在塑料薄膜下你只要轻轻一拨，它就跳出来，再也不回去；分蘖的枝干，你刚一用力，咔嚓就断了，倘若你误抓了主枝，它就拽在那里问你是否搞错了；阴雨天刚过，你给每个玉米苗追过尿素，它们就吹着喇叭疯长，直到你仰视这绿色的密不透风厚厚的墙满心欢喜为止；最令人感动的是熟透了的玉米棒子垂下身子，微微抬手，轻轻用力就跳进了箩筐；打碾过的玉米粒，木锨一扬，落成一堆金黄的圆锥，好像无数次演练后的轻松的彩排，无需口令就各站各位。

豇豆种在玉米旁，不需提醒就抱着玉米杆往上爬。南瓜种在地边，知趣地把藤蔓伸向地垄，不抢占马铃薯的地盘。那些没有搭架的黄瓜蔓到处寻觅，你若立几根木棍，触须比狗鼻子还灵。大白葱只要在根部加几锹土，不几天葱叶就成了嫩白的葱茎。冬菠菜知道长完一个秋天使命并未完成，把根长得又粗又长，风雪交加的冬日安然无恙，大地刚一解冻，就笑意盈盈；夏菠菜不几天就结籽了，做好了繁衍生息的准备。蒲公英粘在你的头发上，搭便车寻找新的孕床。苍耳抓住你的裤角，有点死皮赖脸，你把它们纠下来扔到粪堆上，它们偷偷地笑，狡黠地连声谢谢你的成全。一院子的杂草，你铲它们，一点都不喊疼，就像咱们剪头发和指甲；你若在院子走动，它们不声不息地藏在地下察言观色；你若出远门，几天几十天不回来，它们就跑出来疯长，好像和你捉迷藏。你种上一地庄稼，虽有些健忘的杂草不合时宜地出生了，但锄头多亲近几回就不见了；你若撂荒了，几乎当地所有的荒草都报到了；你复耕了，它们又自觉地回去了。苜蓿地里那么多野草，但都尊称苜蓿为老大，因为它们明白苜蓿是牛羊的主食，它们是跟班，粘粘光而已……这些朋友只要和人在一起，都用无声的语言和农人家常里短。

 植物朋友不嫌贫爱富，谁勤快就和谁知心知肺。你身无分文了，种二亩麦子，明年就不会饿着；伺候半亩菜园，也可瓜菜当饭。植物不巴结有钱人，它们没有媚眼，只有傲骨:即使柔软如野草，也不会在有钱人面前低三下四；一棵五大三粗的树，傲立在富人面前，睥睨万物，富人只觉得骨头萎缩了再萎缩，但在粗手粗脚的农人手里它像驯服的骆驼，跪下、躺下变成柴禾和木板。植物朋友也最懂得尊老爱幼:婴幼儿的肠胃虚弱，植物是主食，小米粥、馒头、青菜、面片、米饭……肉禽蛋只巴结年轻人的肠胃，到小孩和老人肚子里就不安分；家常便饭最适合老年人，它指的不是鸡鸭鱼肉，生猛海鲜，而是绵软柔和的植物伙计；西游记里有米山面海，就可以活万民，这是对植物朋友的尊崇与奖赏。

因为植物朋友忠实可靠，又和人息息相通。人死了后要找一块植物易生易长的向阳避风的地方埋了，再种上青蒿、芦草，栽上松树、柏树。今生今世，来生来世都要和植物朋友相知相伴。